顾担看着那真正意义上行将朽木的老者,眼中带着些许困惑之意。
他的记忆力很好,且越来越好,说是过目不忘也全无差错。如果认识这个老者,哪怕是近几年,乃至近十几年见过,都不至于想不起来。可看那老者的模样,却分明是认识他的。这倒是奇了怪了。竟然有人记得他,他却想不起来对方?顾担来了几分兴趣,他走了下来,来到老者的身旁,仔细凝视着那张脸。遍布的老人斑和皱纹充斥在老者的脸颊上,像是一层干枯的树皮,几乎不见血肉,哪怕仅仅只是轮廓,都难以辨认,更别说通过这张脸来看出是谁了。“你认识我?”顾担有些好奇的问道。他在夏朝说是深居简出也不为过,哪怕为人治病,都是暗中出手而不见其人,真正的做好事而不留名,除了让市井之中多了些乡野传说之外,几乎没有留下过什么痕迹,这老人又是如何辨识出他的呢?“认得,认得!”老人分外激动的连连点头,这小小的动作却让他脸颊上的皱纹好似此起彼伏的波涛般涌动起来,那嘴唇开合之际,却连牙齿都没有露出半分——已经全部掉光了,他的嘴里除了舌头,便是光秃秃一片。哪怕他费劲心神的开口,声音也显得极端沙哑和微弱。他的状态很不好,说风中残烛多少显得不够精确,应该用岌岌可危来形容才更加贴切一些。这样一个土都埋到头顶的老人,是什么支撑着他一定要过来看看荀轲的讲道呢?顾担悄悄在他体内打入两道青芒,这对于老人已经近乎完全干涸的身体而言显得尤为珍贵。两道青芒入体之后,老人的脸庞果然显得红润了一些,就连苍老而昏黄,近乎要缩为一点的眼眸都微微瞪大了几分,多了些许的光彩。“你是?”顾担显得有些迟疑。老人实在是太老了,老到从脸上都很难看出什么端倪,老到身体都开始萎缩,老到连声音都已全然无法分辨。就算以顾担的记忆力,都无法从记忆中寻出他的身影。事实证明,顾担对人体再如何精通,易容术再如何精妙,医术再如何高超,面对岁月的造化面前,都显得颇为无力。这已经不是实力的差距,而是由内而外的全然转变,没有一丝丝的瑕疵可言,只能让人惊叹于岁月的可怖。“大祈.皇庭,我,见过您。”身体似乎恢复了些许活力,老人说话却仍是断断续续,大概他已经习惯了这种表述的方式,一时间尚且未曾适应,但他眼中的光彩却丝毫没有减弱分毫。“您,救了我,救了.救了大月大月百姓,您还记得么?”老人激动的伸出手,握住了顾担的手掌。那干枯而纤瘦的手掌指节上已不带任何的血肉,宛如干枯的老树皮,冰冰凉凉,近乎感受不到温度。而老人的言语和双目却又是那般的炽热,像是最虔诚的信徒,在叩拜神灵。顾担陷入思索之中。他这辈子救过的人很多,绝大多数人都并不知情。但能说出他救了大月百姓的人,怕是当真寥寥无几。大祈皇庭顾担回过神来,他想到了一个人,一个已经被遗忘到记忆深处,或者说根本未曾再想过的人。“你是.大月使者?”顾担格外惊讶的问道。“是,是啊!”大月使者点着头,眼泪却不由自主的迸溅而出,完全无法控制。记忆的洪流在已模糊的眼中流淌着。那个时候,大月败相已显,羽州、扬州尽失,四国兵锋直指豫州,而豫州之后,便是皇都。已经穷途末路的康靖帝,选择了最屈辱的方式,他派遣使臣,想要割地求和。那个被派过去的倒霉蛋,就是他。只是当时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多到近乎一团乱麻的程度。康靖帝要过大寿,然后是林小依暗中算计整个大月皇室,白莲教主偷渡皇宫;而顾担在白莲传承之地逮到清平子,得知仙道之隐秘;紧接着便是豫州水患,源河决堤,随即又是墨丘搏命一桩桩一件件,全都赶赴到了一起,在近乎同一时间。跟这些大事件相比,区区一个大月使者,自然是不值一提的,很快便被顾担彻底遗忘在了脑后,当时他可是有很多的事情要去做,哪里有闲心关心他?更何况,两人也只能算是偶遇,根本不是一条道上的人,顾担和他更是称不上半点熟识,只是机缘巧合的救了他一命而已。“是你啊。”顾担想起来了。如果是大月使者的话,认识他还真没什么毛病。毕竟这位是亲眼见过他收拾大祈的,也难怪到现在还能记得他,而他却已看不出对方原本的模样。“夏朝.夏朝所有人,都要感谢您。”大月使者牢牢的抓着他的手,那干瘪的身体不知从何处迸发出来的力量,似乎生怕一撒手顾担就会消失不见也似。被人如此感激,顾担脸上却没有露出多少的喜色,他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道:“我去的晚了。”如果他能再早一些晋升大宗师如果他能提前得知四国联军已至豫州如果他能先一步解决掉大月皇室没有如果。已经发生的事,可以去回想一千遍、一万遍,直到回想出最优解。但在当时,一切都是未知的,谁也没有办法预料到今后会如何。顾担并不将自己做的那些事情当做功绩。他只是很遗憾。遗憾自己的一位挚友至今还在沉眠,遗憾自己曾对另一位未曾谋求过他的朋友,抛出援手。岁月会证明一些东西,可当它证明的时候,一切都已过去。“不晚.不晚”大月使者连连摇头,他又哭又笑,情绪显得分外激动。年纪大到如此程度的老人,情绪本是不该如此剧烈的,可他却完全无法抑制自己。当初前往大祈的时候,他便已经做好了遗臭万年的准备。割地求和割地求和!做出这个决断的人要背负千载骂名,前去议和的使者又何尝不是?无论成功与否,此事传出去,必定是要遗臭万年的!他何尝不知呢?可既然当时康靖帝已经有了决断,那就注定有人要去。那个倒霉蛋就是他。而他也没有退路,他的妻儿就在豫州,战事不停歇,下一个遭殃的就是他自己家。在大祈皇庭,他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屈辱。如果说在朝堂上大祈君臣的讥讽、羞辱尚且可以忍受,那被太监直接丢到马厩之中,便是真正的奇耻大辱了!一国使臣,但凡稍稍有点骨气的,都该拔剑自刎,或者干脆砍了那个太监,来证明自己的铁血丹心。但他没有。他有要务在身。哪怕要割让掉羽州、扬州这份罪责他一点也不想背,可大月不止有两州,后面还有着无数的百姓,还有着他的家人。一死固然痛快,生者何如?于是,他如同禽兽一样,在马厩中住了下来。足足五天的时间,他和马去抢豆子,抢饮水,几乎成为了一具行尸走肉,到底是什么力量在支撑着他,连他自己都说不清了。甚至已经有了这么浑浑噩噩死去的想法,不用再去背负那如山般沉重的重量。这本该是一出彻头彻尾的悲剧。但奇迹终究发生了。那个奇迹的名字,对他而言,叫做顾担。他深深的铭记着那一天!他的妻儿,他的家人已在豫州水患中死去,他回到大月,或者说回到夏朝的时候,已是孤家寡人。可他却强撑着,不肯死去。他承受了那样的屈辱,那样的惨剧,他要亲眼见证着这个国度强盛起来,再也没有外人胆敢欺辱。无论这个国度是叫做大月也好,夏朝也罢,这位上一个时代的老人,始终不肯合上双目。他宛如游离在外的孤魂野鬼,哪怕已经无人记得他,甚至忘却掉了此前的苦难,他也始终铭记于心。时隔六十年,再度见到顾担,他已经完全无法再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也不需要去控制。毕竟面前这位,是将他从最狼狈也被悲惨的境遇中,拯救出来的人。顾担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两位上个时代的人,在此相逢,本就无需太多的言语。顾担只是有些惊讶,究竟是什么样的力量,还在支撑着这位老人,支撑着他迟迟不肯合上双目,哪怕被人抬也要抬过来。衰老到这种程度,已经没有任何的‘体面’可言,恐怕就连进食都是一件大问题,人世间一切属于老人的模样,都能从他的身上发现些许端倪,甚至还有着一股隐隐的臭味儿。人到了老年,身不由己,大多如此。但他的衣衫很洁净,并不邋遢,眼眸中也没有任何死志这种东西存在,顾担能看到其中对于生的渴求,这份渴求甚至远远超出了王莽等人。求生的意志力,在这位大月使者的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荀轲,我知道。我想过来看看他,请他代为道谢,没曾想,竟还能碰到您!”大月使者感应到了身体的活力,说话也终于是畅快了几分,“我之前一直没有当面对您道谢,一直都很遗憾这件事。”他抓着顾担的手,虽然看上去要比顾担苍老几十年有余,用的却是货真价实的敬语,让他身后的两个仆人脸上都不免露出惊讶之色。“我发现,很多宗师都离开了,还以为您也离去了,毕竟您比他们都强,强的多。没想到,没想到临死前,我还能够再见您一面!此生无憾也!”大月使者笑了出来,格外开怀。因为自身经历的原因,他格外关注宗师的动向。而在夏朝,众所周知,王莽一直将宗师当做牛马使唤,一点也不客气,谁让夏朝真有比宗师强的存在呢?所以在夏朝想打探到宗师的动向,并不是一件难事。可在三十余年前,很多宗师忽然就一同没有了消息。而禽厘胜和荀轲尚且活跃在夏朝的境内,一个是墨家巨子,一个是儒家领袖,足以吸引到普通人绝大多数的目光,至于其余宗师,反正本就没那么亲民,神隐也就神隐吧。反正往上推个几十、几百年,那才是宗师真正的作风,夏朝这里才算不正常。但大月使者毕竟阅历深厚,他结合周围几国不约而同的各种消息,足以笃定一件事。那就是绝大部分的宗师,都离去了。仅有少数寥寥几位,尚且能够确定留下,除了荀轲、禽厘胜这样的异类之外,莫不是行将朽木的老宗师。他虽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却也能够窥得其间的一丝波澜,只能在心中遗憾,怕是永远都错过了道谢的机会。所幸,皇天不负有心人。在他即将迈入坟墓之前,寻思着找不到正主,来感谢荀轲代为传达也不失为一种选择,竟在这里碰到了顾担!这,何尝不是一件幸事呢?能当面道谢,才能够表达自己的心意和感激啊!“我也不过是一普通人。”顾担笑了笑,将他搀扶到一旁官员刚刚抬过来的座位上,“既然来了,就看看吧,看看新的世道。”“好,好。”老人连连点头,眉开眼笑。他期待了一生,苟活了一生,不就是为了多看看这个盛世么?哪怕只为了多看一眼,他都舍不得死。讲台上,荀轲倒是还在那里。只是两人说话的功夫,荀轲该说的已经说完了。此时站在讲台上的人不止荀轲,还有一个看上去约莫二十余岁,身着粗布麻衣编织而成的短褐,肌肤黝黑,面庞坚毅的年轻人。一眼看上去就更像是墨者而非儒生。但他在面对荀轲时很是恭谦,并没有那种墨者看不起儒生的姿态,反而是极为客气的说道:“拜见荀先生,吾名为商,出身卑鄙,能够有幸向您讨教,实在欣喜。”在这个时代,单字做名而无姓者极为少见,除非是孤儿,或者罪大恶极被除掉姓氏之人,否则必以单字为耻。而且‘商’这个字,在这个时代到底是不讨喜的,起码明面上不讨喜。但他说起自己的名字来,却是一本正经,毫无半点迟疑之意。“请说。”荀轲说道。“您既要推崇礼法,何以礼在前,法在后?”商一点也不含糊的说道:“礼为器具,器具随手可弃之;法为威严,威严不容冒犯。礼怎可居于法上?岂有以器具度量规矩的道理呢!我实在是想不明白,还请荀先生为我解惑。”(本章完)第二百九十章 此生无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