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天。
一切似乎都没有什么变化。荀轲和苍都出去了,他们要办一场葬礼。但顾担没去。他早已不再参加任何人的葬礼,并不想再经历一次离别本身的别离。此时的顾家小院中,仅剩下了他一个人。顾担的目光在院子中环绕了一圈,这件小院占据了他此生绝大多数的时间,而无数熟悉的人,都在这里生活过。最初是墨丘,那个时候,这里还叫墨家武馆;后来是荀轲、禽厘胜、苍;再往后,才是小莹。许志安、林小依、公尚过不忙的时候也会时常过来坐坐,那个时候,小院子里其实是很热闹的。荀轲和禽厘胜会在院子中练武,有时候还会对打切磋,说是切磋,其实分明是禽厘胜单方面在碾压。而小莹则是带着小小的苍四处乱跑,吵吵闹闹,有时候还会惹来祸事,被听闻到的林小依和许志安收拾。如今啊,这些能够回想起来的人,最少一半都已经见不到了,且再也不见。即使院子如故,人要如何如旧呢?岁月不待人。他,也要走了。当初的承诺,他已做到。已经没有什么留恋不下的事情了。站在院子中那颗大柳树下,顾担开始仔细,且认真的回想。回想在夏朝,是否还有何要去做的事情,是否还有什么遗憾。记忆被翻动,那过往的斑斓之中,偶有一星半点沉浮的念头便升了起来。顾担去了一趟大月皇宫旧址,找到了一份东西。烘炉造化丹。这玩意儿是不知几百年前的过期丹药,曾经有两枚,如今仅剩一个。少的那一枚.被吃了,或许这才导致他过来。但这枚丹药并非是一点用没有。起码,顾担没有经历过气血见障,便晋升宗师。也就是说,哪怕这枚丹药仅仅只是残丹,也足以帮人完成气血见障。只是其过于危险,哪怕能帮人节省十余年苦功,代价却是生命,谁会乐意呢?自然是束之高阁。可如今,这枚丹药理应可以被顾担给降服。顾担轻轻从颗黑不溜秋麻麻赖赖的烘炉造化丹上刮下了一点,舌尖轻轻一抿。极苦。紧接着药力般爆发开来,开始在顾担身体内游走。但那种游走没有任何的规律可言,像是猛然爆发的火焰,横冲直撞,完全没有目的。药力想要洗礼他的肉身,以毫无规律的方式,但可惜的是,如今他的肉身已经进无可进,这枚丹药在顾担眼里也早就落后了。那一点点药力连半点浪花都没有掀起,便被顾担的身体所抚平。这玩意儿,如今已不可能对他造成伤害。“的确可以帮人完成气血见障。”略略感受一番之后,顾担笃定。当然,这枚丹药只管帮人完成气血见障,完成之后能不能活,与它无关。别问代价是什么,你就说有没有完成气血见障吧!可惜这东西是货真价实的孤品,清平子也只是凑巧寻觅到,自己都不敢吃。不然若有完整丹方和足够的药材,或许能让武道大兴。“苍”盯着这枚丹药看了又看,顾担已经有了使用他的意图。苍那个混账小子,练武到了练脏便不肯继续向前了,怕疼怕痛怕折磨。但这枚丹药的速度很快,将需要十余年的磨砺一朝融于己身,代价就是有一点点痛苦和后遗症。后遗症没关系,顾担有能力摆平。说不定还能给夏朝再添一个宗师呢?走都要走了,没道理不用上。等到苍忙碌完事情,疲惫的回到顾家小院中后,惊讶的发现顾担正坐在石桌前,前所未有的慈眉善目的看着他。自从他长大之后,已经许久未曾感受到顾担对他的喜爱了。这让苍有些受宠若惊。莹姐姐的逝去,竟让师父想起来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可爱徒弟么!“苍啊。”顾担招了招手。“诶。”苍应了一声,格外乖巧的跑过去,站在顾担的身前,庞大宽广的身形像是一座小山,哪怕苍已经在努力的收着肚子,肥肉还是不可抑制的向前挺着,像是肚子里藏着一口锅。“我有一份礼物要送给你。”顾担和颜悦色的说道。“真的?”苍大喜。荀轲和禽厘胜晋升大宗师的事情,他自然是知道的。那是顾担送给他们的礼物。没曾想,连自己这个区区练脏的武者都能有份。苍格外高兴,他就知道,当师父的徒弟,怎么也不会亏!“当然是真的,你且张嘴。”顾担颇为满意苍的觉悟。苍对顾担自然是绝对的信任,当下张开了嘴巴。然后顾担屈指一弹,丹药便落入到了他的嘴中。苍下意识的闭口,轻轻嚼了一下,面色大变。“师虎,这甚么?!”苦,太苦了!极端的苦涩让苍的脸都扭曲在一起,说话的声调都变得有些怪异。他本身就颇为嗜甜,连吃苦都是有多远跑多远,一点也不想经受苦楚。“咽下去。”顾担叮嘱道。“好苦啊!”苍只能含泪将烘炉造化丹吞下。“苦?这才哪到哪。”顾担微微耸肩。苍:“?”但还不待他说话,猛烈至极的剧痛便从体内传来。好似有成千上万把刀在身体里一同刮动,偏偏又杂乱无章。无论是血肉、经络,还是骨髓,都没有放过。仅仅只是顷刻之间,汗水便已打湿了他的衣衫,真正意义上的汗如雨下。“啊啊啊啊啊!”苍口中发出杀猪般的叫嚷声,可谓是震荡云霄。若非他有练脏的底子在,这一瞬间毫无征兆又恐怖无比的剧痛,就能让他昏过去。但也正是因为有练脏的底子,这份痛苦中仍旧能够保持清醒,这到底是清醒还是不幸,恐怕只要苍自己知道。他不能昏过去,这是一个极好的,感悟自身气血的机会。苍开始满院子打滚。顾担就跟在他的身后,时不时往苍体内打出一道青芒。时间缓缓推移,苍那胖胖的身形,竟都肉眼可见的消瘦了下来。就连呻吟本身,都显得虚弱而无力。最终,苍无力的躺倒在地上,脸色扭曲,体内的剧痛仍不停歇,他连挣扎都懒得再去做了,只是虎目含泪的看着略有几分模糊的顾担,颤抖的问道:“师父.我哪里得罪您了?”“这是说的什么话!”顾担适时的又给苍打入一道青芒,表情温和,“这是在助你修行。”“可以不修么?”苍真的要哭了,这根本不是人能受的罪。他还不过是一个六十多岁的孩子,哪里能遭受这样的折磨?“还有力气就用心去感受,不要说话。”顾担说道。当日头临近傍晚,顾担伸手,将躺在地上满身灰尘的苍给拖了起来,仔细打量一番,轻轻叹了口气。苍现在的确是练脏大成武者了。但真气并未自行。他.无法晋升宗师。无法晋升其实才是常态,不是每个人都有五行灵根。虽然常理上来说,每个人都是五行俱全,可难免有所参差、侧重,宗师却要自身浑然一体,方能真气自行。不过,虽然没有晋升宗师,但苍无疑瘦了不少,已经开始比较接近正常人的体型,现在只能算是有些白胖,看上去倒是顺眼了不少。还算不亏。“去,别在这儿装死,自己找个地方洗澡。”看着满身沾满尘土的苍,顾担训斥道。“师父,我没力气了。”苍整个人都在摇摇晃晃,好似空中浮萍一般,随时可以摔倒在地一般。“滚一边去。”顾担懒得跟他掰扯。都是练脏大成武者了,没力气个屁。他虽未经历过气血见障,但熔炼五脏的痛苦比起气血见障的疼痛而言,只多不少,还更加危险。事实证明,只要没有被痛死,那就死不了。“哼!”眼看顾担如此狠心,苍也是冷哼一声,咬着牙走出了顾家小院。这个仇我记下了,有你需要我养老的时候!目视着苍离开,顾担脸上的表情变得柔和了些许,最终还是轻轻叹了口气。他转身回到院子中,收拾了一下东西。其实没有太多需要收拾的,既然要赶赴不周山脉,那对于宗师来说都要十年的路程,就注定不会带上太多不方便的东西。比如大月皇宫中那块重达千斤有余的小破球,顾担当然能把他当玩具玩儿,可一路上拿着这玩意儿跑去不周山脉?那还是算了吧。要出一趟极远的远门,很多东西就都没有必要带了。话本中随处可见的储物袋他并没有,万国商会也没有,就连能够修仙的不周山脉,储物袋也都是传说。一切只能从简。顾担终于脱下了他那身经年不改的青袍,换上了流云追月服。这件服饰过于显眼,虽然王莽送了他好几套,顾担都几乎没有怎么穿过。当然,作为奇珍编织而成的衣物,其月华也不是不能隐匿,可即使隐匿,一身鲜明华美的白衣仍颇为引人瞩目,不符合顾担的美学。但若是要赶一段漫长的旅途,这件衣物就颇为有用,起码可以让人保持体面,不必忧心衣物的折损。出了夏朝,他其实也名不见经传来着。最终,顾担简单收拾好了包裹,里面仅仅只是装着几件衣物,一些黄金,还有几根安神香,手中则是握着一根紫色的竹子,直接将包裹给绑在了上面。除此之外,凡俗之物,都没有什么携带的必要。收拾完东西后,顾担仔细打量了小院内一眼,将所有的门窗全部闭合。走出小院门的时候,顾担将小院门给锁上了。七十余年来,顾家小院,又一次被锁上了。顾担不去和任何人道别,也不准备告诉谁自己将要离去的消息。正如同当初他来时寂静无声,走时也不必掀起波澜。“再见。”打量着这不知是第几次换上的小院大门,顾担笑着挥手。然后转身,继续前行。那身着白袍的老者,扛着一根紫色的竹竿向着前方走去。一步,白发渐退。一步,灰发消弭。一步,青丝如瀑。一步,皱纹隐去。隐约间,有轻轻哼唱的歌谣在空中飘荡。“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从。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顾担并未就此直接离去。夏朝,一处颇为华美的墓穴中,顾担也做了一次挖坟掘墓的事情。看着面前那具骸骨,顾担神色冰冷道:“三皇子算你走运死的早。”真气拍打,那具骸骨连灰都没有剩下。白莲传承之地,顾担又来到了这里。轻轻打开那口仙棺的盖子,看着里面面色红润,却还是无所声息的墨丘,挥手间,十滴青木液便涌入到了他的体内,足以维持这具身躯数百年的生机。“墨兄啊,我要走了。”顾担平淡的讲述着,“夏朝如今很好,荀轲也成长了起来,也算是后继有人。我要去仙道看一看了不知那是怎样的光景。”“你要醒了,记得找我。”顾担叮嘱道。没有回答。顾担默默的待了许久,仙棺再次合拢。这次啊,真的没有再需要做的事情了。一个平常的日子。已经七天没有去顾家小院看一眼的苍,结束了一天繁忙的公务。“终于可以休息了。”苍伸着懒腰,当初刚刚合身的椅子,如今竟显得有些意外的宽大。“要不去小院看一看?都七天了,师父应该知道错了吧?”苍摩挲着下巴,想了想,决定还是给师父一个道歉的机会。“去买点好酒好菜。”苍对身旁新到不久的侍妾吩咐道。不知为什么,他的精力异于常人,经常处于活力极端充沛的状态。如今哪怕已经六十余岁,仍不失雄风。无处发散的精力总要有宣泄的去处吧?所以他娶那么多妻妾,也是合情合理的!可惜师父那种不近女色的人完全不会懂,唉,这份苦楚苍也只能自己默默承受,不跟老头子一般见识。轻车快马的提着酒菜赶到顾家小院门前,苍从车上跳了下来,还未见人,便率先喊道:“师父~”声音很大。却也不用担心扰民,这周围的房子早就被王莽给包圆了,没了什么真正意义上的邻居。倒不是想要监视顾担,只是担忧有不开眼的人打扰到他。但今日的小院好像有些不太一样。苍对顾家小院可谓是再熟悉不过,为什么一眼看上去会觉得有些不一样呢?仔细盯着看了两眼,苍这才惊觉,顾家小院的门竟然被上锁了!“哪个王八犊子敢给我家门上锁?!”苍大怒。在夏朝顾家小院还需要锁门?开什么玩笑!门就算一直开着,谁敢进去偷东西?苍跑到小院门前,就要一把将铁锁拽开,整个人忽然怔住。另一只手上提着的酒菜纷纷坠落在地。师父若是在这里,普天之下谁能偷偷给小院门上锁?!“师父?”“师父?!”“师父你在哪儿?你开门啊!!!”苍被关在了门外,堂堂练脏大成的武者,本可随手扭断的铁锁,在此时竟好似重逾万钧,比任何铜墙铁壁,都更加坚固。没有回答。寂静无声。这里,已经锁上了。三日之后,站在门外等候了三天的苍还是没有等到小院门被人打开。荀轲和承平帝都来了。“当初.他离去近十年都未给这里上锁吧?”承平帝小心的问道。“嗯。”荀轲只是点头。“他”承平帝话刚出口,便已止住。荀轲亦是没有回答。当日,有路过这条街道的行人,惊讶的看到身着龙袍的承平帝,竟对着一间上了锁的院子鞠了三躬,在他的身旁,还站着儒家的领袖,和一个如丧考妣的小胖子。真是奇哉,怪也!而在更远处,一袭白袍的身影默默凝视了那里许久。随即转身,头也不回的向着更远处行去。人间的路,我已走尽。(本章完)第二百九十六章 顾担远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