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驴慢慢悠悠的往前走。
他们走过了豫州,见粮仓漫溢;他们走过了扬州,见市井繁华;他们也终于是走到了羽州,见天网恢恢。当慢慢挪动着步子的毛驴临近羽州边境的时候,他们已经走完了半个夏朝。“再往前走,便不是夏朝了。”商拉住了毛驴。再往前,便是大青。一个已经不配与夏朝相提并论的国度。他没有兴趣过去看一看。人这一辈子,能在一个国度深深烙印下自己的名字,便已是殊为不易,不应贪图更多。“大青啊”目视着前方的崇山峻岭,顾担眼中流露出了些许的缅怀之色。他是去过大青的,最少有两次。一次是太医院随战之时,他跟着许志安救治伤兵。另一次便是源河决堤之后。此时再想来,竟觉得有些遥远。“说起来,你没想出去过么?”顾担有些好奇的问道。无论是墨家巨子禽厘胜,还是儒家领袖荀轲,最终都离开了夏朝,他们要向四方传递自身所维序的道义。作为如今在夏朝中威名不下于墨家、儒家的法家领袖,商却自始至终都未表露过这种态度。虽然这的确有商自身的硬实力无法跟两位大宗师媲美,特别是寿元更不能比的原因,但男儿心中的志向,也不必因为这种东西所影响。“没有。”谁曾想,商相当干脆的摇头,道:“法家与墨家、儒家皆不一样,是必然要深耕一地的,否则害大于利。没有办法像是荀师他们那样说走就走,留下理念与道义即可。”墨家和儒家就像是拿着火把的人,将火把高高举起,给人希望,告诉别人可以追随。那法家便是火把中的油渍,会让火焰越发雄浑猛烈,却终究不是举起火把的人。这一点作为法家的领袖,商比任何人都更清楚,也更清醒。“当今之世,非儒即墨。”商说道:“如此自然很好,但只提人性的辉光,却避讳于人性的丑恶,终归不是大道之途。我的才能与操守比不得荀师,自然也更比不得墨子。但我这样的人啊,也能做出一些他们不便去做的事情。有人握犁,便要有人铸剑。”他为夏朝打造了一把份外锋锐的宝剑。先伤己,以除顽疾。两人分明是在闲聊着,一不小心,还是不可避免的拐到了正事上。商是一个胸中装着天下的人,可也仅仅只装天下。顾担觉得这样不好。但对方的寿元大限已近,如此过了一生,着实没有什么改的必要了。“这下还真碰到墨家的人了或许应该是墨家的人吧。”顾担眼尖,随意一扫之下,便能看到有一个明显不属于夏朝,但却身着布衣短褐的墨者向着这边走来。那人的肌肤极黑,比之烈日熏陶之下的暗黄更为深沉,简直像是天生如此。虽着布衣短褐,仅看面貌就能一眼看出,绝非夏朝,甚至不是周边国度的人。除此之外,那人的腰间捆束着的亦是一截毛皮,上面还点缀着零星的,某种大型猛兽的牙齿。手里更是提着一根挂着鲜红血迹的锋锐木矛,暗沉而血腥。就连脖子下方,也还挂着一枚约么寻常人大拇指粗细的尖牙,若非有短褐布衣在身,当真要让人以为是个野人。“你们好,需要帮忙么?”那人操弄着一口明显有些生疏的夏朝口音,与顾担和商打招呼。说实话,就他这副卖相,穿着极似墨者的衣服,也属实很难让人感觉到一丝亲近。一直以来墨家留在夏朝的,让人自觉亲近可靠的能力,用在他的身上就消失了.不出意料的话,这家伙还是“偷渡”过来的,现在的夏朝可不是想来就来,是需要官府审批才行。只是如今夏朝人手也有折损,不太可能面面俱到,但以这家伙的造型,再往羽州深处走点,必然会被官府的人盘问,乃至民众检举,轻则遣送,重则直接拿下。但正所谓艺高人胆大,别说对方起码像是个人,就算不像人,顾担也无有惧之。看着那人走上前来,顾担问道:“有何贵干?”“我是墨者。”那人提着带血的木矛,口音虽显得有些刻意迎合夏朝,但却显得很是骄傲,道:“我自蛮而来,想要看看巨子口中的夏朝,一路上帮助需要帮助的人。”“哦?”顾担来了几分兴趣。巨子。这可不是随便称呼的。“仔细说说。”顾担好奇的说道:“你是怎么成为墨者的?”“巨子来到我们的家园,教给我们做人的道理”那人倒是没有看起来那么凶厉,不过说话的时候,却是止不住的手舞足蹈,连带着手上带血的木矛都舞动的虎虎生风,属实不是什么好习惯。但他的说法,倒也不是很难理解。在很多年之前,墨家巨子禽厘胜赶赴了他们那里。可他们那里别说是夏朝了,恐怕跟大越比都差得远呢,甚至没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朝廷,而是以部落的方式而存在。禽厘胜统称他们为“蛮”。意为粗暴凶狠,不通情理。但既然墨者来了,自然不能袖手旁观。用他的话说,则是:“巨子很干脆的杀死了正要娶第三十五个妻子的部落首领,顺手又宰了要求拿六个童年童女献祭河神的祭祀,带着墨家的辉光告诉他们做人的道理。”蛮崇拜强者,也信奉强者。尽管禽厘胜并没有在那里久待,但一次行动,一场讲道,对于这些蛮子而言,无异于打开了天窗。而他便是部落之中为数不多的大胆之辈,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便是“勇敢的前行者”。他从年少时开始出发,沿着墨者行过的足迹,足足走了将近五十年,才总算走到了夏朝,墨家的诞生之地。想要看看在蛮的世界之外,更大的世界。“原来如此。”顾担轻轻点头,“我们不需要帮助,多谢你的解惑。”“不客气。你们不要再往那边走了,那边打起来了,死了很多人。”他手指向大青的方向,然后自顾自的渡步而去,目标是夏朝皇都的所在。他还真要去看看。虽然长得多少有些不合,但眼前这位,确实没有坏心。直到他走后,商才有些无奈的说道:“每年都有不知从哪个国度冒出来的墨者和儒生来夏朝。关键是真假也几乎无从辨别,毕竟不可能派人真去看看。”“夏朝怎么处理这种事情?”顾担问道。“直接赶人也不好,能过来的人,多少是有些本事的。说的更严重一些,甚至代表着夏朝在外的形象和威严。”商说道:“所以来了墨者,就让墨家的人负责,来了儒生,就让儒家的人去接待。不违法乱纪,那就先当寻常民众对待。若违法乱纪,有心为之,罪加两等。无心为之,则是罪加一等。”商的理念很简单。在夏朝,夏朝的人就是爷。别说你是仰慕儒家、墨家的人过来就想享受优待,你就算仰慕圣王王莽,该罚的时候法家也不会惯着你。所谓天朝上国,自然是要蛮夷懂得什么叫礼数和规矩。不懂的人,就得知道天朝上国为什么是天朝上国了。强大的国家不必讨好外人。维护国家的尊严与荣誉,绝非是给他人优待——除非对方实在很有才华,给些便宜亲近的好处倒也不是不行。可想凌驾本国之上,你看法家整不整你就完事儿了。墨家、儒家是夏朝出门在外的面子,而法家,就是里子。缺一不可。“看来禽厘胜和荀轲做的很不错,你也很不错。”顾担微微颔首,颇为认同。夏朝能够声名远播,甚至对其余国度造成影响,国家的强大自是不必多言,但这种强大只能震慑周边的国度。真正能够让夏朝烙印在远方,乃至于让人心生向往的,必然是其更优越的地方。如此,才会有人不辞辛劳,翻山越岭,走过一个又一个国度,只为亲眼目睹夏朝的繁荣与昌盛。窥一斑而可知全貌,当初风雨飘摇的国度,当真扎根在了大地上,茁壮成长,甚至如同枝繁叶茂的大树般,仅是余荫与投影,便能够庇护一方,影响一地。能做到这一点,便没有辜负前人的鲜血与努力。这就是传承。“走了半个夏朝,还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顾担问道。商难得的显得有些纠结。这可当真不多见。顾担没有催促,只是静静的等在那里。过了许久,商缓缓说道:“的确有一处地方.想去看看。”“那就走啊。”顾担相当干脆的说道。“实在麻烦顾先生了。”“你这说的什么话?”一处小山村。更准确一些的说法,应该是已经彻底破落的小山村。便是在羽州,都是绝对的偏僻之地。所谓穷乡僻壤,于此处都算是赞美之词,这里根本没有什么人工雕琢的痕迹,连道路上都满是繁枝杂草阻拦。这里已经没有人家了,就连昔日的房屋也都倒塌一片。一路行来,跋山涉水,毛驴很多时候都是顾担驮着的——这个时候他才知道商说的‘麻烦顾先生了’究竟是个什么意思。事实证明,夏朝也有人迹罕至之地。看着这个已经废弃的小村子,已被地震震倒的屋子上,都有藤蔓纠缠而过,看着却是格外自然。商显得很是沉默,他沉默的看着一个个废弃的房屋,孱弱的脚掌踩踏在坚硬的地面上,走走停停。顾担跟在他的身后,没有出声打扰。这个地方,大抵便是当初商被人牙子掳去的地方。绝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也给他的童年带来深重而又浓厚的阴影。这份阴影,逐渐汇聚成法家的雏形,再由荀轲教导,最终彻底成为如今的法家。顾担没有说话,商却是主动开口,说道:“这里的百姓,被官府的人给迁走了。深山老林中的生活,所谓的世外桃源,终究只是一个可望而不可及的美梦。越是原始的生态和环境,越会让人接近动物,乃至看不出什么差别。”商语调很是平静的诉说着。只有在顾先生面前,他才能有些表达的欲望。如果真有人能够理解他的所作所为,那无疑是看着大月坍塌,又在大月的废墟上竖立起夏朝的那个人。“所以才需要一些人站出来。所以禽厘胜、荀轲他们才要周游列国,讲述道义。夏朝很大,可当真放眼天地,夏朝又显得很小。”顾担说道:“当走出国门,性别、长相、血脉、家世.这些外在的东西可以大同小异,甚至截然不同。但认同夏朝之理念,奉守夏朝之理念者,便可称夏朝之民,真正的同道中人。”“您说得对。”商点了点头,向着山下俯览。此时的天色已是渐晚,朝霞点染万里河山,郁郁葱葱的树木在微风的吹拂之下招摇晃动,像是无数被点燃的火苗,在吞吐火舌。一点星火天上来,我于此处散人间。当落日的余晖逐渐褪去,皎洁的月芒承接而至。山岭昏沉,月至中天。今夜的月芒并不盛烈,反而显得有些清冷。夜晚山中的寒气甚是浓重,商却难得不显得冷。他坐在一块青石上,怔怔的看着山下,来时的路。便是有月芒洒扫,那路径仍旧显得甚至昏沉幽暗,无数细碎的枝叶和藤蔓交织环绕,真不知他们是怎么穿过那片坎坷的道路,行走而来。“顾先生?”在长久的静谧之中,商忽然开口,冷冽的眉眼也柔和了起来,不再锐利。“嗯?”“夏朝.会一直存在么?”“一直是多久?”商便不再说话。他有些贪心了。看到了火苗,就想点燃熊熊大火。感受到了夜晚的清冷,就想让火焰再炽热一些。见过光的人,总是再难忍受黑暗。目光向着山下更远处望去,沃野良田,山河流转,尽在其中。再次瞩目于天,那亘古不变的明月啊,还在陪伴着大地上的生灵,一代又一代。当一阵风吹拂过天地的时候,有叶子从树上飘荡而下,永不复归。又一次春秋,又一场轮回。同来望月人何在,风景依稀似去年。(本章完)第三百八十六章 一次春秋,一场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