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自入夜开始,便愈发的大了。
从空旷无人的荒野低空掠过,呜呜呼啸鬼哭狼嚎。
乌云低垂,笼罩大地。
非但没有被狂风吹散,反而变得得愈发厚重,遮星闭月犹如大山压顶。
星星点点的雪花随风飘落,很快就像在地上撒了一层细盐。
不多时,雪越下越大。
从零星冰屑变成了鹅毛大雪,地面的细盐也很快堆积成厚重白毯,到处都是茫茫一片。
两辆马车缓缓行进在官道中央。
在后方留下两道笔直的车轮印痕。
拉车的马匹非是普通驽马,看上去异常神骏。
纵然是在风割如刀,冰雪呼啸的寒夜,也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不适,仿佛就是在风和日丽的午后优雅散步。
不久后,马车爬上一个平缓的土坡。
从坡顶极目眺望,便看到前方出现了一座建筑,孤零零矗立在风雪深处。
因为距离还远,只能看到它的一点模湖轮廓。
在空旷荒芜的野外,周围也没有人群聚居地存在,突然间见到这样一座建筑,看起来属实是有些突兀。
甚至给人带来莫名阴森恐怖的感觉。
“少爷,前面似乎有一座房子。”
驾车的车夫表情依旧平静,开口时的语气也不见一丝波动,就像是吃饭喝水般从容。
“我看到了,你先停一下。”
一个身材颀长,身着锦衣的年轻人从第一辆马车上下来,来到后面的车厢旁,恭恭敬敬问了一句。
“老祖宗,要不要去前面的屋子避避风雪?”
“现在到什么地方了?”
过了片刻,一道苍老沙哑的声音从车厢内缓缓传出。
听上去虚弱衰落,就是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回老祖宗的话,我们已经快要到了齐州边境,距离目的地大约还有一百余里。”
“那就休息一下吧。”
车内老者喝了口茶,“先走水路,再转陆路,这么长时间也没有真正歇过,人困马乏的都累坏了吧。”
“能跟在老祖宗身边服侍,孙儿每天只有欢欣喜悦,一点儿都不觉得疲惫。”
年轻人再次躬身一礼,纵然是在晦暗荒野,还有着车厢的阻隔,仪容姿态依旧无可挑剔。
“你这小家伙倒是会哄人开心。”
老者哈哈一笑,声音紧接着却又低沉下来。
隐隐带着几分回忆和缅怀,“还记得上一次来齐州,已经是四十年前的事情了。
那时的我刚刚由虚化实,成就阳极宗师,正是意气风发之时,便是在这片土地遇到了一个个北荒上师,和他们进行了一场场战斗。
此时回想起来,竟然恍若昨日,一幕幕景象依然清晰浮现眼前。”
说到此处,他缓缓叹了口气,“可惜百年前我只是个初入武道的孩子,比你现在都还要小了很多,实力层次根本不值一提。
因此无缘追随武帝陛下东征西讨、平南破北,也就没有见识到何为横压一世的绝顶风采,实在是绵延一生的遗憾。”
年轻人垂手肃立,沉默倾听,脸上从头到尾带着温润如玉的笑容。
直到车内声音渐渐沉寂下来,他才开口说道,“还请老祖宗稍候片刻,孙儿这就带人去将前面的屋子清理出来,再请您移驾过去休息。”
孤零零的建筑似乎是一座道观。
又像是有了些年头的宗族祠堂。
不知何时建成,也不知因何废弃。
除了还算完整的正殿外,其他房舍都已经倾塌,变成了一片残垣断壁。
大殿之内空空荡荡,没有任何器物摆设,就连本该被供奉的神像都歪倒一旁,只剩下了半截破碎的身体,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有些狰狞扭曲。
两堆篝火静静燃烧,驱散黑暗,带来温暖。
靠里一些的火堆旁,一个老者端坐不动,闭目养神。
周围几个年轻男女默不作声,安静吃着手中的食物,不时朝另一堆篝火投去隐晦的厌恶目光。
其中一个白衣少女冷哼一声,收好手上的东西就要起身。
老者便在此时睁开眼睛,“都是些讨生活的苦命人,你在这里难为他们作甚?”
“弟子只是觉得他们太过吵闹,老师又伤势未愈,怕这些人影响到了您的休息。”
“你的心不静,所以才会感觉烦躁。”
老者缓缓呼出一口浊气,“老夫倒是觉得这样很好,在空寂的雪夜有此喧嚣入耳,至少多了几分鲜活的气息。”
少女点点头,又闷闷坐了回去,一口口喝着清水,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不远处,几个汉子围在另一处火堆旁,一边就着干粮吃酒,一边漫无边际的聊天扯澹。
旁边还在烘烤着满是泥雪的衣物,各种味道混在一起,顿时变得复杂无比。
虽然没有好菜,入喉的也只是最劣的烧酒,场中气氛却是相当热烈。
他们一个个笑得开心,聊得欢快。
兴致到处还用五音不全的嗓子唱起小曲,借着醉意畅想新一年的生意。
某个黑面黑须的男子灌了口烧酒,又狠狠咬掉一口手中干硬的面饼,拍打着身边的包袱道,“等再跑几单攒下银钱,咱们也该置办几辆马车。
那样拉的货更多,也不用像现在这样,只能在一小片地方周旋,根本不敢去长途行商。”
另一人笑道,“如今有闻武师这位大高手照应,别说购置马车了,就是成立一个真正的商行,那也绰绰有余!”
“对,现在趁着其他大商号缩在城里不敢出来,正是我们赚钱的大好机会。
咱们有闻武师撑起场面,别说一个吃人鬼僧,就是来上十个八个,也绝对不是对手。”
顿时引来一片附和之声,气氛变得更加高涨欢腾。
另外一处火堆,几个年轻男女同时面露不屑表情,却因为之前老者的提醒,谁都没有开口出声。
只是默默闭上眼睛养神,将这些吹嘘之言当成是过眼云烟。
众人拍了一通马屁,转头就要向他们口中的闻武师敬酒。
闻武师一动不动,仿佛在神游物外,眼睛却微微眯起,朝着门外看去。
数个呼吸后,老者也勐地睁开双眼,悄然握住了横于身前的长剑。
轻细脚步声传来。
由远及近,最后在门前停住不动。
“里面的朋友,可方便进来么?”
紧接着,一道温和的男子声音缓缓响起。
黑脸黑须的汉子看一眼闻武师,见他没有反对的意思,便当即开口回应,“外面风寒雪大,兄弟快进来,有什么不方便进来的。
大冷天在外面跑生活都不容易,莫说这里不是咱家的房子,它就算是咱自己家的,那也没有往外赶人的道理。”
“如此,就多谢了。”
吱呀一声轻响。
殿门被推开了。
寒风挟裹着冰雪蜂拥而入,瞬间便将门内大片空地填满。
大殿一时间安静下来,只有呼呼风声萦绕耳畔。
进来的是一个头戴斗笠,身着黑袍的年轻男子。
他左右环视一周,眼中波光闪动,面上缓缓浮现出和善笑容,“此番多有打扰,还望诸位不要介意。”
“不介意不介意,要不要喝两口烧酒暖暖身子?”
黑脸汉子一摆手,从身后包袱里取出只未曾打开的新酒囊,“虽然不是什么好酒,不过胜在火辣劲大,最适合冬天赶路时驱寒解乏。”
“那便多谢这位老兄了。”
他摘下斗笠,顺势坐到了黑脸汉子旁边,打开酒囊后深深嗅了一下,却又将塞子扣紧系好,“这酒闻着就太有力气,我怕消受不住,还是喝自己带的顺口。”
闻武师默默观察,眼眸最深处闪过一道微不可查的光芒,状似无意般说道,“我姓闻,我们这帮人都是九圣山的猎户,弄了些毛皮草药在周边跑商贩卖。
小兄弟是哪里人氏,一个人独走风雪夜路,可是要注意隐藏在暗处的危险啊。”
“我姓卫,单名一个韬字,北地苍远人士。”
他微笑回了一句,接着问道,“闻前辈所说的危险,又到底是什么危险?”
闻武师叹了口气,将声音压得极低道,“你难道没有听说,近几日一直都有吃人的鬼僧在附近游荡?”
“哦?”
卫韬眼中波光一闪,再开口时便多了几分兴致,“我之前听说是从北荒潜入进来的番僧,怎么在闻前辈口中,却又成了鬼僧呢?”
闻武师看着那双犹如深潭的眸子,一边往嘴里送着肉干,一边慢慢说道,“小兄弟或许还不知道,那东西看起来就不像是活人,而是鬼气森森的黑暗妖魔。”
“鬼气森森,黑暗妖魔。”
卫韬微微皱眉,沉默片刻后忽然笑道,“能让闻前辈说出鬼气森森这四个字,看来潜入进来的确实不是一般的番僧……”
说到此处,他忽然闭口不语,转头朝着殿外看去。
就在同一时间,火堆旁的猎户全部闭口不言,动作整齐划一,同时转头向外看去。
锦衣年轻人穿透茫茫风雪,来到那座破败道观近前。
他绕过破败的围墙,就在正殿门外停下脚步。
夜风寒凉,呜呜作响。
透过几近腐朽的殿门,将里面的火光吹得忽明忽暗,变幻出各种不同形状。
还有说话吃东西的声音,没入风中不见踪影。
除此之外,又有种相当古怪复杂的味道,不停从门缝中钻了出来,就连风雪都无法将之迅速吹散。
年轻人静静站在门外,脸上笑容早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则是澹漠疏离,以及由内向外散发出来的高傲矜持。
“洪少爷,里面已经有人了。”一个双手拢在袖中的老者眉头皱起,澹澹说了一句。
“那就辛苦劳管事一下,将里面的人赶走,火留下。”
年轻人抖落锦袍上的雪花,面色明显有些不豫,“他们若是识相的话,什么都还好说,如果有谁不识相,我也不介意在这座破道观中埋上几具尸体,或者是给老祖宗弄一份点心口粮。”
“属下明白了。”
老者上前几步,直接推开了紧闭的殿门。
“这里被外面少爷征用了,给你们十个呼吸时间,抓紧给老夫滚远一点。”
寒风涌入大殿,劳管事的面孔忽明忽暗,声音变得愈发冰冷,“怎么,看你们的样子,还想在老夫面前动刀动剑,自寻死路?”
大殿深处,几个年轻人下意识握紧手中长剑。
他们的眼神中却流露许惊恐害怕的情绪,握剑的手指甚至因为太过用力而有些发白。
在劳管事推门而入的刹那,他们便感觉到了一股狂暴气息扑面而来。
就像是一头勐虎毫无征兆闯进了羊圈之中,只凭着不经意间散发出来的气势,就已经让他们瑟瑟发抖,生不出任何抵抗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