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薄绢平摊在桌上,指腹轻轻抚过画上双雁,忖道:“若只为那句话,崔子西另一副《芦雁图》倒更应景些,宁儿送双雁给我,是取其比翼相随之意……对了!她知道我与裕之交厚,这画是指着雁丘词呢!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元兄笑我还没开窍,果真被他说中了。”他回思从前懵懵懂懂、立志不娶的样子,又是好笑,又是感慨,但觉三十余年如一场大梦,直至重遇着完颜宁才悠悠醒转;又觉自与她重逢,便如坠梦中,只是这甜美难言的梦境却须得天长地久,永远不要醒来才好。
他意随心转,不自觉地吟唱了几句雁丘词,耳边似又荡响起穿云绕梁的歌声,忽地想起云舟:“我与宁儿相隔千里仍这般情深,周姑娘和丁县令朝暮相守,想来更加恩爱,真是苍天有眼,叫她苦尽甘来了。”他于情/事上见识不多,平生亲厚者,皆是父母、兄嫂、仆散安贞夫妇等情深义重之人,此时此刻更是以己度人,想当然耳。
他无论如何都未想到,就在他陶然自得的同时,千里之外的方城内衙之中,云舟正仓惶立在丁谨劭身前,玉容惨淡,神情凄楚,紧紧攥着手中的小瓷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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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丁谨劭从容地摆摆手,“当初纳你之时,我就知道你的心事。”他盯着她愈加苍白的脸,微笑道:“你这小妮子不擅做戏,就像个水晶玻璃人儿,干干净净,一眼望得到底,又那么漂亮,所以我上了瘾,拼着被母老虎揭掉一层皮,也要把你收进房里。”他顿了一顿,又淡淡道:“这两年来你没一天忘记他,他没出来的时候,你曲意奉承我,就为了让我上书求情;他出了狱,我也不敢告诉你,就怕你翻脸无情,又或者动了糊涂念头,害我人财两失。直至他一战成名,我便知道,终是瞒不住了,谁知你倒很讲义气,仍是如从前一般伺候我,想来是为了报答我多次上书的缘故吧?”
云舟越听越惊,浑身发冷,颤抖着望向丁谨劭,只听他叹道:“我本想着这样也好,恩情也是情,可我现在每回和你亲近,都像是要你的命,你越柔顺,我越不忍心,说到底,这又何必呢?”说到此,他突然伸手钳住她右腕,用力掰开她攥紧的纤指,捏住那小瓷瓶,冷笑道:“你从前藏着这个,是怕官家杀他,要为他殉情,现在是因为伺候我令你觉得生不如死,是么?”他将那瓷瓶狠狠握在手中,冷哼道:“你那点小心思,从来都摆在脸上,我也不用多猜,只有这一层我始终想不明白——你从前倚门卖笑都不寻死,怎么嫁了我反倒摆出这副息妫的样子来?你乖乖告诉我,自有好处。”
云舟先时惊惧,听到此处已平静下来,自知今日绝难善了,顿起视死如归之念,淡淡道:“老爷有所不知,从前奴也自尽过几回,都被妹妹救下了,后来想着来日方长,或有一日可以脱离苦海,再加上妈妈也不逼奴接客,还常帮奴回绝客人,奴这才厚颜偷生。”丁谨劭点头道:“这话不错,你这天仙般的容貌就是个活招牌,只弹琴唱曲也能赚钱,偶尔接个客更可进斗金,鸨母自然捧着哄着,不敢怠慢。”云舟又道:“奴现在常起短见,是觉得此生无望,多活几日,少活几日也没什么区别,并不是因为老爷。老爷方才将奴比作息夫人,可老爷并非楚王,奴永远记得老爷的恩情。”
丁谨劭垂眼不语,过了片刻,叹道:“唉,丁某虽非圣贤,至少还有天良未泯,完颜将军当日应我之请入城相助,事情又发生在我方城地界,于情于理我都该上书进言,难道你不嫁我,我就袖手不理了么?”他一边说一边打量着云舟神色,心中暗道:“小妮子忒傻气,完颜陈和尚虽进了死牢,他兄长却还是方城军总领,我哪敢不尽心相救,还用得着你来使美人计?!”
云舟淡然道:“是,奴也曾想过,老爷看在大将军面上,自然也会出力,只是自己若不为他做些什么,竟比死更难受。”丁谨劭瞠目半晌,叹道:“罢了,我自作聪明,以为将计就计抱得美人归,谁知终究悖入悖出,你是为他嫁我的,如今为他离了我去吧。”云舟愕然:“老爷肯放奴走?”丁谨劭抚须笑道:“你每回都像受刑似的,丁某是孔孟弟子,这等艳福,实在享受不来。”其实他嫡妻善妒,早已吵打多时,从前他沉湎美色还能忍耐,可后来这温柔乡越来越勉强,他一头受气,一头遇冷,扳指算来简直得不偿失,不由萌生退意。只是他良知尚在,又自矜身份,做不出将她再卖入烟花的勾当,想来想去,倒不如做个顺水人情送还给完颜彝,完颜彝秉性忠厚,又甚得皇帝器重,将来飞黄腾达,自会设法报答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