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细算来，哑巴大约已在九龙塘住了两个多月了。

他说不了太多话，本身也不多事，实在算得上一个非常好用的保镖，原本萧子窈一开始只敢在白房子里面走走，后来有了他，路便越走越远，从院子到公路，再从公路到社区，眼下看来，居然只剩街还没上过，却是她自己忧心，倒也怪不得别人。

香港过节，一向旷日持久，因为日子里平白多出了许多洋节不能落下，耶诞节之后，挂红袜子的绿松树就该撤下来了，洋人收一收场，终于轮到国人过春节，等那春联喜帖纷纷糊上了门，白房子便摇身一变成了红房子。

吴清之在外做生意，过年期间宾客不断，洋的不洋的都有，客人们来白房子一共两件事，拜年送礼、走动关系，而关系要打好，免不得拖家带口的关系都要打好，话头绕过一周，从小孩到大人，最后落到萧子窈的身上去，喜忧半参的口吻，娓娓道来。

“表小姐这眼睛已经几个月了？现在可有见好了？”

萧子窈微微一笑，就道：“快三个月了，没什么动静，我心里也急。”

话虽如此，可四下里根本没人看得出来她急，她平时不爱露面，无论旁人说些什么都很难同她搭上话来，于是再问，这回改问她身边的人。

“这位是……华老虎送来的人吧？怎么称呼的？”

“哦，他没法讲话，是个哑巴，我们都叫他哑巴。”

“吓，真可惜！可惜他生得这么标致，又是这个出身，估计身手也不会差的，难道他就没个名字的？”

萧子窈顿了顿，便说：“没名字也挺好——省得有些名字太重，人背不住，迟早要不好的。”

然后，便是客客气气的说了些恭维或家常的话去，有人夸她的耳坠子好看，振振有词的。

“哎呀，你们还真别说，表小姐这红玉耳坠倒是别致，在香港几乎见不到的——现在港区女子都流行圆圈大耳环！”

“客气了，这也不是我买的，是朋友送的。”

“哪个朋友？今天结交你，明日结交我，你的朋友便是我的朋友，以后互相认识一下，互相做生意！”

萧子窈于是微一颔首：“就是笔架山那位爱捯饬古玩的乔少爷，他上回跟朋友一起来看我。”

她正说着，谁知，话音方落，问话的那人便唏嘘了起来。

“笔架山的乔少爷？这人我是知道的呀，没想到他居然还会送这种东西，我看这倒不像是他的风格，他只在古玩上‘审古’，看美女，都往新潮的看！最近流行带网纱的帽子，我看那才像他会送的东西！”

萧子窈听罢，于是不咸不淡的笑了笑。

“确实，礼物里面的确也有这么一顶帽子，兴许是乔少爷突发奇想呢。”

自打来了香港，萧子窈的出身过往始终成谜，外面的人只知她是吴清之内地逃难来的表妹，身边没男人，便也动了些活络的心思、想做月老，便就此追问道：“什么突发奇想呀？咱们乔少爷的奇想怎么不在别的女人上突发，偏偏在表小姐的身上突发？我看呀，再过不久，没准咱们九龙塘吃完年夜饭，就要喝喜酒了！”

这的的确确是句调侃的话，根本不必当真的，所以，眼下，自然是有人笑了，有人却没笑。

哑巴就没笑。

可他大抵是当了真的。

此时此刻，他原本是靠在墙角站着的，离人群不近不远，像一条不爱热闹的狗，只待主人有了吩咐才动一动，或是听着了些不爱听的话才叫两声——他于是当真开了口，声音沙哑低沉，微微有些克制。

“不、行。”

四下里顿时一静。

“表小姐，你这保镖，刚才难道是开口说话了？”

萧子窈颦眉笑笑，立刻打起圆场来。

“他本来就能说一两句，但是说不清楚的，大家别为难他。”

“哎哟哟，瞧您这话说的，怎么就护上啦？没事——我们只是问问！”

人声嘈嘈，萧子窈睁着眼睛却看不见东西，所以没由来的便觉得有些烦躁。

眼下，她讲话既模糊又敷衍，不过就是为了堵住旁人的嘴罢了，省得一来二去的说个没完，她没那个心情，却不曾想，这哑巴今日却很反常——本来他平日里分明是个什么话也不爱讲的，就连吴清之或迟榕同他说话都费劲儿，谁知这会儿竟然破天荒的开了口，并且越俎代庖，便尤其得显眼。

萧子窈着实被他扰得心烦意乱，于是一边说着一边扭头，摸着黑伸手，道：“哑巴，这里没你的事，你下去。”

然，千算万算，只此一瞬，她却唯独没有算到，这哑巴居然会拂了她的面子。

“不行。”

是时，黑漆漆的世界里，她只听得哑巴再次开口说道，“——不行。”

“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