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宁起初将赵亭姜要到自己身边,不过是为了缓解好友在宫中的尴尬处境。但自来到并州之后,周夫人因为长姐去世,心力交瘁,寻常鲜少有能够照顾到咸宁的时候。为了让在宫中的母亲宽心,咸宁又向来只报喜不报忧,连月来,心中积郁,也只能同赵亭姜讲。
有时候想到天子,咸宁仍会觉得满心苦涩。在这世上,其实男人是无法对女人感同身受的,他们一出生,就天生拥有了太多的东西。他们之中若有人能够为自己的母亲、妻子、女儿考虑半分就会被褒奖仁义。而女人却被天然认为应该奉献自己的一切。
一个女人,她是父亲的货物,用来拉拢臣下,结交友邻;是丈夫的奴仆,为他生儿育女,为他操持家务,还要为他挑选美妾;而表面上看上去母亲对于儿子有着绝对的主导,可她看多了为了抚养儿子矢志守节的母亲,却鲜少看见丧妻之后不再续弦的父亲。
这个世界的规则是为了男人制订的。
她并不想要怨恨父亲,没有人会愿意承认自己的父亲并不爱自己,但午夜梦回,她会想起父亲不顾母亲的反对,坚持要将自己嫁给高通的场景。她跪在地上,垂着头,在父亲和祖母的逼问中,轻轻地摇了摇头。
赵亭姜像是看出了她的伤怀,走近几步,用自己温热的掌心轻轻地、轻轻地蹭了蹭咸宁的额头:“傻孩子。”
咸宁笑了:“你也就比我打上一岁,哪里来的这样一副大人的口气同我说话?”
赵亭姜笑得温和,从前她就是一群闺阁少女中最宽厚的那一个:“一岁,也足够当你阿姊啦。”
咸宁猛地想起来,赵亭姜已经满了十四岁,若不是赵邕突然出事,赵亭姜如今已经该备嫁了。
想到这里,她又觉得有些郁郁。毕竟是她的父亲,主导了这一切。
咸宁慢慢地握住赵亭姜的手,将头靠在她身上:“亭姜姐姐,你被郑家退婚后难过吗?”
赵亭姜却不答她,反问道:“周小郎君负了你,你又难过么?”
咸宁沉默了一瞬,抬起头来看她,摇了摇头:“不难过。何必为此而伤怀?”她的眼睛很亮,像是燃着一簇微弱的光:“有一日,我要让这天下的女子和男子一样,能大大方方地上学堂,进朝堂。到那时候,成不成婚,和谁成婚又有什么要紧?”
赵亭姜笑了,也不知道是否真的把咸宁的话听了进去,只笑道:“好。到了那时,我也去考科考,和公主同朝为官。公主为中书令,我就为谏议大夫,每日专程封驳公主的折子。”
饶是咸宁本来心情惨淡,听到她的话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两人又零零碎碎地说了一些话,仿佛回到了她们八-九岁时无忧无虑的日子。
咸宁初识赵亭姜的时候,尚且是中宫嫡出的天子爱女,虽然向来秉性柔和,做不出耀武扬威、伤天害理的错事,但诸王县主,一众世家贵女见了她都只有唯唯诺诺的分。赵亭姜却不同,虽名义上她的父亲是宰执之一,可赵邕出身寒门,在世家子扎堆的朝廷上难免受人排挤,连带爱女,也被一众勋贵家的小娘子排挤。
可她偏偏就得了咸宁的缘法。
咸宁早就不耐那些见了她的面就要扯着她讨论上一通衣裳样子的贵女,相比之下,和赵亭姜在一起讨论诗书要快活上许多。
咸宁的乳母被她留在了长安,周夫人上了年纪,要睡得更早一些,此刻屋子里的灯火早就暗了下去。既然无人管束,咸宁行事也就比在京中时松散了不少,拉着赵亭姜,要来一场抵足而眠。
赵亭姜瞪她一眼:“怕是又要聊到四更天。”
但到底没有拒绝。
她懂得咸宁心中的难受。
*
画钩将方玉的话转交给薛婉樱的时候,薛婉樱正垂头细细地阅览女儿的来信。她从未去过并州,但她的母亲和姨母都曾在并州生活过相当长一段时间。薛婉樱的曾外祖母徽号嘉陵郡主,世人又称嘉陵夫人,自丈夫死后便在并州隐居。当年嘉陵夫人病危,周眺便让两个女儿代替他在并州尽孝,直到嘉陵夫人仙去。
因而薛婉樱对于并州的风物其实并不陌生。在周夫人和周太后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的讲述里,她知道在周家老宅的后院有一棵冬日结果的桃树,知道庭阶第七级有一角残缺时六七岁的周夫人顽皮拿着刀剑凿出来的。
现在她的女儿又一次在信里和她讲述这些。
薛婉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望了一眼在她身边睡得冒了个泡的小和安。
涂壁从帘子后走了出来,和画钩对视一眼。方才周棠来丽正殿的时候,她也伺候在侧,周棠的话她都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