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如一块巨大的深沉绸缎,沉甸甸地自天际压下,将这清冷小村庄严严实实地裹进怀抱。万籁俱寂之中,天空悠悠飘起雪花,一片接着一片,恰似天庭哪位仙人不经意间抖落的鹅毛羽扇碎屑,簌簌地、绵绵地给大地织就一袭素白锦被。夜,格外的静,静到那雪花簌簌落地的微响,都似在耳畔呢喃,敲打着沉睡的梦。
一转眼,便到了腊月二十九,年味儿如同被酵母催发的面团,在这小镇的角角落落蓬蓬勃勃地鼓胀着,从家家户户门窗的缝隙中、从街头巷尾悬挂的红灯笼间、从老老少少满含期待的眼眸里,迫不及待要满溢出来。
天还没亮,荣雨和卫萍屋里便亮起昏黄灯光,夫妻二人伴着那光影,窸窸窣窣地忙碌起来,准备拉上满捆精心侍弄许久、绿得脆生生的蒜苗去赶集。这蒜苗,可是他们一整个冬天的心血,叶片修长笔直,似是翠玉雕琢,根须白净扎实,在微光下泛着希望的润泽,整齐码放在架子车上,承载着对新春的满满憧憬。
大女儿淑娟在里屋被这动静吵醒,惺忪睡眼还挂着困意,迷迷糊糊揉着眼,趿拉着鞋走到院子里,冷风恰似顽皮孩童,呼啸着扑面而来,瞬间将她彻底吹醒。抬眼瞧见父母忙碌身影,忙不迭上前说:“爸妈,我喊淑惠起来,我们跟你们一起。”
荣雨闻声,停下手中正熟练捆绑蒜苗的绳子,扭头看向女儿,肩头已落了几片雪花,白了一小片,仿若披了层薄霜。他满是疼惜地摇了摇头,劝道:“前几天下雪下得路上糟得很,全是冰碴子和泥洼,你们小孩子家家的,跟着去凑啥热闹,别去了。你在家给弟弟妹妹做饭,把他们照顾妥帖咯,可别饿着了,中午记得弄点热乎的,把炉膛烧旺,屋里暖烘烘的才好。”
卫萍也直起腰,拍落身上沾着的碎菜叶,走上前附和着:“是啊,娟儿,集上乱糟糟的,人挤人、人挨人,天又冷得刺骨,别冻坏了你和妹妹弟弟,我们熟门熟路的,快去快回,赶在天黑前指定到家,家里可离不开你这小当家的。”说着,把脖颈上的围巾解下,仔细地又紧了紧,绕在淑娟脖子上,那暖烘烘的气息扑在女儿脸上,带着母亲特有的亲昵与关怀。
淑娟皱着眉,眼里满是担忧,跺了跺已然冻麻的脚,不依不饶道:“那路滑溜溜的,你们拉着一车蒜,才不安全呢。我们跟着,好歹能搭把手,扶着点车,稳当些。再说了,集上卖货,我们扯着嗓子帮忙吆喝,指定能多卖点钱,咱家不就能过个更宽裕的好年啦。”
荣雨听着女儿的话,沉吟片刻,和卫萍对视一眼,眼里闪过一丝松动,可思忖再三,还是抬手摆了摆手拒绝:“算了,集上我们走了多少回,门儿清。这些天净顾着赶集卖蒜苗,家里一点年货都没置办。等吃过早饭,你和你奶奶商量商量,看看你们今天上街先买点必需品,也省得我们操心。”
淑娟咬着唇,知晓拗不过父母,只能声声叮嘱:“好。那你们路上慢点,穿暖乎点儿,别抠搜舍不得花钱,饿了就买点热包子吃,别老像往常,只啃凉干粮,胃可受不了,尤其今天天寒地冻的,中午务必在街上寻点热乎吃食。”说着,抬手帮父母把车上的蒜苗又细致整了整,轻轻拍落上头积的薄雪,那眼里的不舍和牵挂,仿若清晨弥漫不散的雾霭,浓稠得化不开。
最后,淑娟还不忘把脖子上的围巾重新围到卫平的脖子上。
荣雨和卫萍拉着架子车,身影缓缓没入茫茫雪幕,车轮碾过雪地,“咯吱咯吱”声响在寂静夜里渐行渐远,淑娟站在门口,宛如一尊守望的雕塑,久久伫立,雪花落在她眉间,恰似一抹清冷的愁绪,凝而不散。
荣雨娘吃过早饭,惦记着前院的三个孩子,裹紧棉衣、拄着拐杖,脚步匆匆过来看望。一进院,便听见三个孩子在厨房叽叽喳喳,像群欢快的雀鸟,讨论得热火朝天。
“这鞭炮得买几挂,没鞭炮哪有年味儿呀!”
“还有春联,得挑幅喜庆又大气的。”
“糖果也不能少,弟弟就馋那甜丝丝的糖咯。”
荣雨娘忙扬声喊道:“娟,恵,还没吃完饭呢?”
三个孩子一听奶奶的声音,仿若竞赛般争着往外跑,簇拥着老人,“奶奶,正在吃呢,就等您来啦!”海军小胳膊一伸,亲昵地拽着奶奶衣角往屋里拉,淑惠则乖巧地拿过凳子,扶着奶奶稳稳坐下,这才接着坐回饭桌。
淑娟咽下口中馒头,忙不迭开口:“奶,我们正念叨办年货的事儿呢。我爸我妈这些天一门心思卖蒜苗,年货都还没办。他们留了钱,让我们和您合计合计,今天先去买些要紧的。”
荣雨娘点点头,满是褶皱的脸上笑意温和:“嗯,今天可是最后一个年集咯。按咱过去的说法呀,今天是穷人集,就半天呢。”
三个孩子眼睛瞬间瞪得溜圆,满是好奇,淑惠抢先问道:“奶,啥是穷人集呀?”
荣雨娘笑眯了眼,乐呵呵解释:“哈哈,这是老一辈传下来的老说法咯。过去日子苦,手头没钱呐,穷人都是拖到最后一天,才攥着那点辛苦攒的钱去买年货,所以这年前最后一个集就叫穷人集。不过现在时代变喽,大家日子都好过了,也就没啥穷人集、富人集之分咯,东西还都实惠着嘞。”
淑惠咽下口中馒头,眼睛放光:“哈,奶,还有这讲究呢。这么有意思的事儿,说不定以后写作文啥的能派上大用场。”
几人相视,顿时笑作一团,欢快声响在屋里回荡。
淑娟稍作思忖,提议道:“奶,要不咱等会儿列个单子,盘算盘算,哪些急需就先买回来,也不乱花钱,还能把年过踏实咯。”
荣雨娘赞同道:“行嘞,你们抓紧吃完,先去准备准备,我来给你们洗碗,别耽搁了上街。”
夜幕如一块巨大的深沉绸缎,沉甸甸地自天际压下,将这清冷小村庄严严实实地裹进怀抱。万籁俱寂之中,天空悠悠飘起雪花,一片接着一片,恰似天庭哪位仙人不经意间抖落的鹅毛羽扇碎屑,簌簌地、绵绵地给大地织就一袭素白锦被。夜,格外的静,静到那雪花簌簌落地的微响,都似在耳畔呢喃,敲打着沉睡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