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进自从回京后,先后拜访了三座府邸。
一座是枢密副使陈尧咨的,一座是翰林学士刘筠的,一座则是枢密使张耆的,毕竟这位热情邀约,还是要上门走动走动的。
三位朝廷高官后,接下来就是同辈之间的交情了,比如同为三元及第的宋庠,比如天圣五年的同科回京,结果没想到,现在却来到前朝老将李允则的家里。
跟着宅老一路进入院中,就见一位背脊挺张,虎威犹在的老者站在堂前,狄进见了立刻快走几步,上前行礼:“李公!”
李允则打量着他,片刻后点了点头,做了个邀请的手势:“狄三元请!”
“李公请!”
双方入座,李允则让宅老奉了茶,然后就开门见山:“狄三元此来,想来也不是用膳的,老夫就不多做准备了,谈事吧!”
换成另一个人,会觉得这老头脾气好急躁,但狄进结合李允则在真宗朝所做的功绩,却不会为表象所迷惑,语气平和地开口:“此来正是要向李公请教,我想要获得以下情报,辽国正使萧远博有几个儿子?死去的这位行次第几?嫡出还是庶出?其母是出身辽国大族?还是身份卑贱?”
李允则没想到这位更加直接,略显浑浊的眼珠转了转:“你觉得这些很重要?”
“当然重要!”
狄进颔首:“谍细的能力虽强,地位却往往低下,‘金刚会’敢用计谋,却又凭什么让一位贵人之子配合着送命?”
李允则发问:“所以你怀疑,死者不是萧远博的儿子?”
狄进道:“不无可能,但那样也有被直接揭穿的风险,所以不排除是计中计,等着我们怀疑他们的父子关系,等到进一步证实后,更加理亏……”
李允则再问:“那就是萧远博不待见的庶出子?”
狄进道:“既是不待见的庶出子,又拿来送死,平日里定然饱受羞辱,又如何能肯定,这個人愿意舍弃自己的性命,直到审问的最后阶段暴毙身亡,都不提前露出半点端倪?”
李允则继续道:“那就是这位不待见的庶出子,有一位牵挂的人,为了那个人,这位庶出子甘愿当死士,所以你还要询问他的母族,看来考虑得确实全面……可惜,这些情报不是一时半会能够查清楚的,你所做的猜测,也毫无依据可言!”
狄进并不失望,只是叹了口气:“是啊!两国谍报的难度大不相同,机宜司的风波,近来传遍朝堂,市井之中都有议论,反观辽国那边的秘密,则要专门安插人手打听,高下立判!”
李允则淡淡的眉头扬起:“狄三元这般认为?”
狄进将之前对比宋辽两国社会结构与谍报难度的关系,对着这位跟辽国打了半辈子交道的老将军讲述了一遍,末了总结道:“辽固然也自称中国,自诩为中原正统,可实质上还是外夷,哪怕经历了多少教化,以民为奴的核心制度不变,也只是批了一层外皮罢了!但这种上下分明的阶级壁垒,确实造成了情报的阻隔,是我们必须克服的困难!”
李允则毕竟岁数大了,思维的敏锐程度肯定不及当年,缓了一会儿,咀嚼着这番话语,终于露出动容之色:“不愧是三元魁首!好见解!当真好见解!”
狄进道:“不敢!在下只是浅见,况且只提出了难题,并无适合的解法。”
李允则想了想,也不禁叹了口气:“没有捷径,唯有靠人,前仆后继地送往辽地,用自己的命来换得那些珍贵的情报!狄三元,你可听过‘射鬼箭’?”
狄进摇摇头。
李允则道:“那是辽人的一种刑罚,将人绑在一根柱子上,然后对其乱射,直至乱箭穿身而死,这同样是契丹的军礼,在其出征和还师时都会施行,而辽军每每在还师时用来射鬼箭的,就是所获的我宋人谍探……”
说到这里,李允则的语气里不自觉地透出悲伤:“这群人中,有的老夫至今还记得,但有的姓甚名谁,是什么模样,家中妻儿老小过得如何,老夫都已经记不清了……但正是那些关键的情报,让我们每每能料敌先机,一次又一次地遏制住辽人南侵的欲望,让两国盟约维持至今,有了这太平之世啊!”
狄进肃然起敬:“无论哪个朝代,都有一群默默无闻的守护者,在不为人知的战场上,保卫着国家的安定!”
这个年代的底层百姓对于国家并无概念,只是被裹挟着参军,或是被迫与入侵家园的敌人拼命,但愿意深入敌国的谍探,往往多义士之辈,这群人是真的形成了初步的爱国意识,有着保家卫国的大义。
“说得好!”
李允则大赞。
这位老将军同样值得尊敬,因为他并非只是嘴上说说,晚年定居京师时,还让那些从辽国回归的谍探住在自己家里,当作门客供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