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百草村,山得更厉害了。
再往前走,百十亩的垣地上高高支着个木架,几个后生正绞着辘轳,一个面容清瘦、白发苍苍的老人蹲在一旁抽烟,蓝色烟雾妖娆地弥漫。辘轳上的绳子越缠越多,渐渐到了尽头,装满泥土的柳筐被提了上来。一个后生护着辘轳,一个后生摘下柳筐、提着送到土堆那边,护辘轳的后生又将个空筐挂上,拖长嗓门冲着下面吆喝,待下边应声了,手下一松,那辘轳便飞也似下转动起来,划成一个白色的圆圈。
张振汉问岐清:“掏井。公子要去看吗?”
岐清摇摇头:“还是赶路罢。”
又翻过道梁,穿过片林子,再三五里下坡,看看快到七眼泉,听得背后传来急急的马蹄声。岐清警觉地拉一把振汉,示意诸人退到路边。那马冲到几人前边,忽地仰头立住。岐清看那骑马人,见他穿件白湖绸对襟短衫,腰间牛毛红宽皮带,黑裤打裹腿,脚蹬黑马靴,一副练武人打扮。那骑马人勒缰回首,鹰眼狡黠、似笑非笑地看看岐清他们,并不搭话,腿一夹马肚,拖一路扬尘,飞也似的去了。
岐清对张振汉说:“这便是了。”
张振汉将信将疑:“果真是仝豹的人?”
岐清说:“或者是那个叫什么吴老虎的,亦或仝豹一伙的。总归是匪不是兵,是邪不是正。”
张振汉说:“说不好远近都是仝豹的地盘,我们提防着点,毕竟深山老林里,小心驶得万年船。”
七眼泉村口,先到的人已在那里迎候了。岐清他们被领到一处独院。院中,有个士兵跨坐在苹果树上,使劲摇晃树枝,未熟透的苹果和树叶不停掉下来,跑得满地都是。其他人在下边嘻嘻哈哈朝树上人起哄。
不见这家主人,一问,方知是为怕走漏风声,将人家锁到角窑了,忙叫放出来。那男主人佝偻着背,须发花白,满脸皱纹,看上去六旬老头一般。他将女人和孩子牢牢护在身后,一口一个“老爷”地求开恩。先来的举止粗鲁,后来的言语和蔼,搞不清这些人到底是兵还是匪了。
岐清半躺在碾盘上,思谋接下来的行动。
岐清想,如果判断不虚,仝豹寨子就在沟后半山腰林间,那里想必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若非鬼门关灭了他元气,要拿下寨子,绝非易事。即便如此,亦当智取为上,除非万不得已,不与他硬拼。
张振汉将男主人叫至跟前,问他田地收成、家居邻里之事。那人渐渐没了防备之心,说话也多起来。这原来是个好听说书、能说会道的!他贪婪地吸着岐清给的纸烟,又好故弄玄虚,又好哗众取宠,话匣子一打开就说个没完。
说着说着,就说起仝豹来了。
“这位仝当家的,眼见得是日头爷走下山路了。前阵子,绵上县知事带着文武诸官、抬着金银财宝,亲自上山,许下他高官做、大马骑、华堂住、美人陪,劝他接受招安。怪他没听过说书,不晓得书里就有屈死的宋公明,有气死的周公瑾,有如来佛收在掌心的孙猴子,他没识破知事大人的计策,带着大队人马兴冲冲地去剿共,结果钻进人家口袋,吃了败仗。他那些喽啰没修成的送了命,缺胳少腿的活受罪,囫囵的没剩下几个。按说受了这么大的挫折,也该消停了罢,可他又请和尚道士做法事,到底不肯善罢甘休,居然派人去源神庙行刺,又落得个损兵折将的下场。”
岐清问:“除了这里山寨,他还有别的驻地吗?”
那人说:“怎么会没有?俗话说,狡兔有三窟,这股匪徒倒是精明,他们游走于三不管地带,有时在绵上,有时在古陶,有时灵空山,官府要拿他,费不尽的周折哩。”
岐清想,到底是父亲计高一筹,问道:
“时常也来村里骚扰吗?” 说说书屋
那人回答道:“以前杀人放火、强抢民女,坏事都做尽了。可是近一半年来,却好似脱胎换骨了一般,只与官军恶霸作对,再没听说滋扰老百姓的事。”
岐清问:“这是为啥?”
那人手拿烟屁股,深深又吸了一口:“一物降一物。最近出了个吴善友,是他的克星。也不知那吴善友会使啥法术,就将他治得服服帖帖。吴老虎处处行善积德,连仝豹也学着他,整座山上的匪气亦少了。”
岐清他们再次上路,绕过花坡村,直接往后沟潜行。远远地看见寨子了,岐清将大伙聚拢,交代一番。然后,他和振汉在先,其他人由排长率领着,隐蔽到寨子附近。岐清突发奇想,若是能见到这位吴善友,晓以利害,或许由他跟仝豹交涉,事情就好好地解决了呢?
过了百草村,山得更厉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