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琴了么?我好久没听见你的琴声了”
宇文雪搀扶着宇文云落座,又转过身向小婵吩咐道:“去将飞瀑流星取来”
“飞瀑流星?”宇文云听见这个名字有些意外,随后又笑道:“看来邓家早已投了陛下”
“不过是世俗玩物罢了,定国公府自是忠心的”
“忠于谁?是太宗皇帝,还是先帝,还是今日的皇帝?”宇文云接过宇文雪奉上的茶水,轻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
“皇族争斗,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倒是可怜了他们这些勋贵人家,看似位高权重,享尽了人世的荣华富贵,其实都不过是过眼云烟,稍有不慎,便是抄家灭族,万劫不复。大宁立国不过三十五载,开国的八家勋贵,如今只剩三家了。邓彦和曹蛮这两个老将军生的儿子不错,押中了陛下,只是不知这样的好运,还能有多久”
宇文云说完,借势向身后的凭栏倚靠了一会儿,想来自己其实也尚未年过半百,却已经尝够了丧夫丧子之痛,今日不过是寥寥走了几步,竟然会有些乏累了。
宇文雪并未答话,只是招呼着奴婢们将瓜果点心摆在岸上,自己又在一旁收拾出可以架琴的琴案,从小婵几人手中接过,开始调音。
“哀家听说,椒房殿那位,想带齐王去东都,还是你去劝的陛下?”
“是儿臣”
“陛下不怕天下人说他?先帝尸骨未寒,便将先帝的妻儿和妃嫔尽数赶到东都去?”
宇文雪两眼盯着飞瀑流星的琴弦,轻声回道:“陛下说,皇嫂因为姜家灭门之事,对他心怀怨怼也是人之常情,不愿在长乐宫久住便去东都散散心,代先帝看看东都的宫城也是好的。至于人世之言么?陛下说,人在做,天在看,他不求旁人评说,只求问心无愧。再说了,世人对陛下的评说,也不差这一句两句了”
“嗯,像是他会说出来的话”宇文云点了点头:“在战马上征战过的帝王,和在宫里养大的帝王,终究是不一样的。今日来此桥陵,我也不必怕她赵欢来我梦里了”
话已至此,宇文雪也不愿就这么糊弄下去,她抬头看着自己的姑母,有些委屈地替杨宸问道:“母后,陛下自幼也是有母后一手养大,陛下曾不止一次和臣妾说过,当初在王府和长宁殿里母后是如何疼爱他这位幼子。陛下虽非母后所出,却是母后所养,母后为何不能给陛下一个孝敬的机会,非要与陛下处处作对,白白的让他再受一次失去母亲的痛苦?”
“为何?”
宇文云没有宇文雪话里话外的激愤,有的只是平静:“因为,我恨赵欢,皇帝自幼养在我的膝下,我自然知道他的性子,莫说与他作对,便是那一日我用刀剑加身于他,他也一样会对我这个母后照旧如故。可真能照旧如故么?皇帝能做到,我不能。”
“仁孝文皇后是陛下生母不假,可赵家抄家灭族,仁孝文皇后白绫加身都过去二十年了,便是天大的恨,也该消了吧”
“我曾经是想消了的,可太宗皇帝驾崩于忆欢阁,还给赵家平反,追赠了她仁孝文皇后的谥号。我才是太宗皇帝的皇后,我才是仁宗皇帝之母,过去了二十年,太宗皇帝却还是要让我沦为史书里的笑话,我怎么不能恨她,我不止恨她,我还恨太宗皇帝,恨他们二人所生的当今天子!”
宇文云手指向桥陵的最高处:“你看啊,太宗皇帝和她的仁孝文皇后如今就在那玄宫里,生未能朝夕相伴,百年之后却要待在一处千秋万岁。太宗皇帝的心里,从来只有她一人,哪里有过我?我恨赵欢,恨她毫不费力的就嫁给了心上人,恨她的心上人在她死后还念念不忘,恨她的儿子,轻而易举地夺走了本就是先帝的皇位。皇帝待我如母,几分真情,几分假意?他若是知道当初害他母亲早产生下他的人是我,他若是知道太宗皇帝驾崩在长安城外想让他死的人是我,还能待我如母么?”
这些事,宇文雪倒是第一次听说,但她还是想要劝和自己的姑母与丈夫,不为别的,只希望自己的丈夫能够得到哪怕一分一毫来自母亲的慈爱。她希望这样的慈爱,既然曾经出现过,便不要再消失了。
“母后错了”
“错了?”
“父皇追谥仁孝文皇后尊号,不过是驾崩之前成全自己的一桩心愿,倘若父皇心里真的没有母后,登基之日,就该为赵家平反,就该将仁孝文皇后的棺椁从赵家岗的乱坟堆里迁到桥陵。父皇给了母后该有的体面,父皇封母后为皇后,让仁宗皇帝为太子。陛下登基,乃是奉先帝的遗命,而非父皇!母后便是要恨,也恨不到父皇和陛下的头上。”
“宇文雪”宇文云的话有些重了起来:“你也是皇后了,日后你的儿子也会被封为太子,可若是皇帝对你,从未有过真情真意你该如何?若是皇帝与你朝夕相伴之日,与你同寝而眠之时,心里也从未装过你,你会如何?”
宇文云自己起了身:“你我皆是女子,女子最在乎的,不过就是眼前人的心意。可你我又不只是一个女子,你我是皇后,是古往今来史册里写了无数次的皇后,你我都清楚,帝王之心不可测,皇恩圣眷也不过是虚无缥缈之物,没有哪个皇帝的心里会只装下皇后一人。
我不会因为太宗皇帝牵挂赵欢而怨恨,不是因为我想明白了这些,而是因为我自己,问心有愧。至于为何恨赵欢,或许只是少年相知时,一份藏在心里的嫉妒,我嫉妒她轻而易举地得到了她想要的,所以赵家覆灭时,我欣喜若狂。我总是在想,世事无常,赵欢比我幸运,却也比我凄惨,我母仪天下,我的儿子登基九五。
可当皇帝一日一日的长大,当我渐渐明白太宗皇帝对他绝非明面上的那番厌弃,当我看到他脸上赵欢的影子,我便会想起二十年前我亲口告诉赵欢锦衣卫已经将赵家杀得人头滚滚时,她惊恐早产的场面。想来也是报应,最后她所生的,我自己养大的皇帝,夺走了让我唯一在她面前可以骄傲的一切。你说,我若是今日见到赵欢,我该如何自处?”
话音落下,宇文云抬头望向桥陵的山顶,她仿佛已经看见,杨景和赵欢曾经相亲无间的画面,她的怨念,因赵欢之死而平息,又因赵欢二十年后夺走一切而重生。
面对这番质问,宇文雪无言以对,唯有埋头在飞瀑流星之上。
“刚刚的话,是大宁朝的圣母皇太后所言,接下来的话,是看在你的祖父祖母,看在你的父亲面上,想提醒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