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棠的卖身契揣在身上第二天,荆风趁段孺人前来拜会,专门找了其贴身婢去暗处叮嘱。段孺人康佑十一年入府,当年随戚晋京郊练兵、次年出外巡关、再一年回京守陵,算来荆风见她主仆的次数不过屈指可数;而素日里清辉阁便是有事请教,也顶多去烦魏奏或仇啸。他这荣王的贴身护卫,竟是直至今日才初次和佩江搭上话来。对面因此多少有些过于慎重,尤其在他左思右想开口先问薛氏的时候:
“前次已请过殿下意见,薛娘子可带着小公子暂住王府。”她颔首低眉、不咸不淡地强调,“孺人将薛娘子安顿在临丹阙,这点亦是同亲王国商量过。殿下,是有异议?”
临丹阙虽位于前院、毗邻主殿善诚殿,但与戚晋工作起居的朝闻院相距甚远。这自然是最好,任她去别处发疯,可别犯到殿下跟前来。荆风光是想到那喜怒无常的疯婆娘,都觉得要起一身鸡皮疙瘩。偏偏逢年过节陪殿下去郡公府赴宴,总少不得与这位薛娘子打交道——就今年上元,她撒了好大一场泼,说要在郡公府憋成哑巴;殿下看在小公子份上、好心带她出门散心,她却没多久又不知为何闹起脾气,甚至在哪家布庄门前摔碎了国舅才送的玉镯。国舅或许就喜欢她这敢爱敢恨的小性子,戚晋从来敷衍则过懒得搭理,荆风则只想敬而远之。可他今日却不得不多问这一句:昨日正门前责打木棠一事,已经让殿下很不愉快。得亏是这几日朝中事忙,还没说起责罚……
“孺人已罚薛娘子抄写《女诫》三遍,且临丹阙每日例菜减半;如有再犯,即留下小公子、逐其出王府。孺人不会因私废公,请殿下放心。”
瞧瞧,清辉阁的一个个开口就是这公事公办半分不留情面的冷漠态度。荆风便是再不满薛绮照,此刻也实在不好多说什么了。于是他只点头,再说起另一桩要事:“郡主孩童心性,协春苑内已亲如一家。其一应事务自有殿下关照,毋需孺人费心。”
他这话听起来是说郡主贪玩,请段孺人勿以陈规俗矩约束;实则根本是要给协春苑里几位姑娘一并讨张护身符——尤其是木棠。这卖身契还在他手里握着,王府上下还拿她当奴婢呢,不是么?
戚晋可不是,他第二日又为这个发了好大一通火。彼时薛氏抱着顽头顽脑的小公子前来,说替孩子要来拜会他表兄,只见个面便出来。仇啸不知底细,只见她说话时温柔娴静,小公子还刚被院中蚊虫又要个包,当下便动了恻隐之心。殿下正当用午膳,晾她抱孩子站在一边自说自话了没多久,她双膝一打弯,跪下身可好一顿泪雨滂沱。从她儿子夜夜啼哭说到正门外那通冤孽;未曾非议郡主,只抱怨王府的奴婢又笨手笨脚又爱蜚短流长。戚晋哪里知道有人私下议论她出身卑鄙,当下只当她对木棠还有不满,难得拍了筷子好一番疾言厉色。要不是亲王府就在门口候着议事,荆风看他得亲自将人扔出正门不可——这本该是将木棠那卖身契物归原主的好机会。
可薛绮照居然一扭身起来,泪水换笑言,将孩子交在乳母怀里、自己又夹菜又斟茶,甚至就要贴在戚晋身边。于是戚晋自己走了,逃也似的溜得飞快。连荆风都直犯恶心,陪他在亲王府宵衣旰食两耳不闻窗外事,直到夜半,夏姑姑即将离宫返乡的消息递上来。
“木棠和、木棠去问了夏姑姑安,离开时却心思不宁。”六月初四晚些,他如此回复。戚晋停了笔,好像有些不太明白:
“她去找夏姑姑做什么?她们认识?”
这人可不是忙糊涂了,木棠罚入监义院的时候,可不是夏姑姑特意出宫来找他求的情么?索性话一脱口,戚晋自己也反应过来。他摇摇头,却依旧不提起那张卖身契。忍了整三天,荆风终于要耐不住自己开口了,可就当这时候,派去陇州的亲事终于报上堂来——
烛火一扑,天色瞬间暗了。戚晋的重瞳落在阴影里,连呼吸都倏忽艰难。
贴身暗卫于是亲自出马,在一更天的协春苑,捉着那望云沉思的小姑娘:
“收拾东西。”他说。
“我陪你回陇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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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架出了长安,月光便从云层里漏下来。木棠几乎是片刻便陷入睡梦,有些见不得光的往事迫不及待地铺陈,轻易便堵住她的心口,将刺骨寒意渗入她的骨血。三年前的噩梦依旧在她脑海里上演、一遍遍、一遍遍,声嘶力竭。她所以不敢入睡,直到此时此刻,她已坐上归乡的马车。
三年前,六月初三。阿兄年前争气,从力役转投兵役,又加上家中借钱,得幸拔入京城做了左卫。家里吃穿用度渐渐松活,虽然农务是半分不少。爹爹说要趁丰年多垦种,以防再荒年遭殃。每每天还没黑,木棠就累得哈欠连连。六月初三的那晚上,她早早上床去,做了一个很长很难受的梦。她不记得是什么内容,只记得醒来时热得大汗淋漓,口干舌燥。夜色漆黑,上屋还点着烛火,她看见娘亲映在窗棂上的影子。院墙下水缸快要见底,她探入大半个身子,不意晃动出些声响。那晚浓云密布,水缸里不曾映出星空,她打湿了袖子,只觉得清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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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娘亲的手心,却那般冰凉。
阿蛮乖觉地认错,自己不该玩弄水缸、不该闹出动静惹得娘出门来看,她任由娘亲将自己扯去上房,垂首准备听训。娘背对着她,肩头淌满了烛光。
屋外的风在这时起了,阿蛮在打个摆,惶恐从脚底漫生上来:
娘在哭。
娘,居然在哭。
娘从来不曾垂泪,至少在阿蛮面前不曾。阿蛮的娘顶天立地,不管是外婆去世、舅舅将她拒之门外的那个长夜,还是阿兄顶税被征入徭役后久别的数个月,抑或曾颗粒无收的那个灾年,她从未掉过一滴眼泪。不论如何都要昂首挺胸、勇敢地活着、她如此言传身教。不用害怕、不用退缩,即便有朝一日,爹娘和阿兄不能再护着她。
有朝一日。康佑十一年六月初三,便是这个有朝一日。
娘亲抱住她,转瞬便泣不成声。
后面的记忆早已模糊,阿蛮大抵是睡着了——在这种陌生的极度恐惧之下,何等的不可思议。第二日她睁开眼睛,看到挂的老高的太阳,却寻不到爹爹,更找不到娘。她那日没有下地,就坐在门槛上望着近处田地阡陌、望着远方崇山峻岭。那日的风很慢,她的影子很长,她等到再次睡着,却就此错过了自己最后的平静时光。
爹娘回来了,她熟悉的世界却开始天翻地覆。家里的物什一件一件消失,阿兄的衣物更是转眼就全无影踪;爹爹整日整日地不见人影,她有时半夜醒来,看见他望着月亮抹着眼睛;她开始干更多更重的活,开始吃不饱;邻家的玩伴开始冲她扔石子儿,花样百出地骂她坏透了心眼;村里亲如一家的叔婶都躲着她走,便是见面也要装作不识。诸如此类的变故持续了许久,在李阿蛮记忆里却好像快得不过一眨眼。
她再抬眸,看见爹爹在自己面前倒下去。
他再没有起来。
阿兄或许也像爹爹一样,永远不会再回来了。她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这一点,因为那晚上娘亲多烧了一份纸钱。
再一转眼,连娘也变了。就在爹爹去世的第二天。口口声声“再穷不能穷志气”的娘带她去找了牙婆,是为了凑够丧葬费,娘这么和她说。可她随后却在包裹的暗兜里发现了自己全部的卖身钱。五十贯铜板,一个子不多,一个子不少,全数从暗兜里交到牙子手上。她于是被带去给京城的贵人们过目,不知怎得便入了林府。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她的腰背一天天塌下去。后来有一天——大概是一年多以后——她看见少爷怒气冲冲从外面回来。听说是他发现常去的勾栏竟私下干着买卖清白姑娘的勾当,告到衙门里却居然无人理会,当下急着要去找老爷帮忙。“可少爷不是一向喜欢去那种地方?”阿蛮不明所以,“为什么这次、这么生气?”
“嗨,那哪能一样呢?”小五哥嚼着草根,嬉皮笑脸凑近些,将口臭气都扑到她半面脸上,“那可是好人家的女娃儿,怎么会愿意做那种行当?污了人家名节,可不是要人家命么?”
污了名节。这话阿蛮听爹长吁短叹地说过,听娘愧不能当地应过,听村里乡亲们连唾带骂数落过,可她不懂什么是名节,脏了又有什么要紧,擦擦洗洗就是。她只知道她不喜欢小五哥贴在自己身侧、不喜欢他这样似笑非笑的模样、更不喜欢他在自己身上游走迷离的目光。
他甚至伸出手来,木棠倒退着跌倒。
“我要是真挨着了你,扯开你的领子、把手往下一送。再关起门儿来,和你嘴对嘴……”
他“呸”地一口吐出嚼烂地半截草根,哈哈大笑:
“这个,便叫污了名节。”
十二岁的阿蛮忽然什么都懂了,她掉头就跑,竟是冲去灶房将阿兄送她的鸳鸯荷包剪了个粉碎。布料碎片被膛火舔尽吞没,她跪在灶前,满脸满目,已被映得血红。
阿兄。她的阿兄,她的好阿兄,会趴在地上让她骑大马的阿兄,会给她包好吃的地软饺子的阿兄,会编草蛐蛐儿逗她的阿兄,会挺身而出自愿服力役抵税的阿兄,会想尽一切办法投效兵役说要立大功赚大钱给她添嫁妆的阿兄……
他怎么可能、他怎么能!做出那种……那种事!
可她听爹爹说,此案是荣王殿下亲自审过的——荣王殿下啊!天潢贵胄岂能有错?她宁愿自己不明白了。当年爹爹四下借款说要送阿兄上京城沾光去的时候,她本该和娘站在同一阵营死命拦着。从力役放出就好,回家就好,何苦去做左卫……里长的表侄都笑说灯下黑,左卫皆是兵痞混子老油条,可是、可是那么多人胡作非为却都能安然无恙,独独阿兄、独独阿兄要丢了脑袋……
李阿蛮的脑袋,却自此再抬不起来了。她甚至不再是李阿蛮。她唯有在梦中才是李阿蛮。她故此不敢做梦。
可今日在归乡马车上,她却居然做了个美梦。
屋外纷扬起大雪,不知何时已是年关。李阿蛮没穿好衣服便跑出门去,在冷风里连打几个喷嚏。有个温暖的怀抱随即将她罩住,是阿兄。今年他带了好些吃的回来,尤其是那好大一块猪肉。娘在案板上剁肉剁得震天响;阿兄手下的擀面杖有来有回,哐啷哐啷拖着面皮转圈;火焰细细碎碎地燃起,她守着锅中快要咕噜噜冒泡的水;屋外头爹爹刚刚引燃了接仙人的炮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