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风醉得不是时候、醒得不是时候、出门更不是时候。戚晋和木棠最初彻夜对饮畅谈那次他不在身边,因此对小姑娘的酒力有了错误判断。本以为陪上半碗就顶了天,没想到这一遭干脆去了半条命:连塞外搏杀狼群那回都不曾这么难受。他原本趁去厨房取水的间隙,还讨了仇啸新得的小半罐青蝉小曲[1]。此酒入口绵、后劲大,多掺上些水根本喝不出酒味,过两个时辰却必定要倒。戚晋换酒、换去的实则是这样加了料的“白水”——哪能真如这人的意,平白由他发疯不睡觉?
可荆风比他倒得更早。
贴身暗卫几乎没有在床上睡过一个整觉,大多时候都是两眼一眯、说睡就睡,说醒就醒,醒来立刻拔刀就能战。然而今天他稀里糊涂掉下榻来给木棠让了位置,自己甚至有些站不稳当。屋内情形更是看不清想不明,他只知道殿下在焦灼、于是两脚就往外走——
然后迎面却见着最不该撞见的人。
曹文雀受胡姑姑耳提面命,有无数条奉为圭臬的死规矩。“白日不宣淫、入夜不纵酒。”这是其中无关紧要、几乎与她无甚关系的一条。可是现在醉醺醺的典军老爷就站在她面前,护腕松了一只、绢甲歪去左半边、盘领略开、短勒乌皮靴发皱。他眼睛肿着,又猛一下站直,低了头,就杵在面前干淋着雨、不知回避,也不错身离开,分明是自知理亏。要职在身、还要偷闲好酒,这岂是君子所为?文雀瞧他的眼神便淡了,开口问起话来,往日那欲说还休的娇羞也散了:
“敢问典军,木棠可在里面?”
瞧,连“老爷”这称呼也给免了。她端起架子来,唯剩一副公事公办的冷漠态度。荆风尚且搞不清内堂情况,于是也清清嗓子,只道“不方便。”
“木棠不愿如实道来,典军您也要遮遮掩掩,府上的奴婢们倒是捕风捉影,有些话传得厉害。”她走近两步,到底举高了伞,给他遮上半面,“木棠年纪小、不懂事,做事不计后果,如果此事传到、清辉阁去……”
处置交头接耳的奴婢,是清辉阁传的令;停职传出消息的亲事,是段孺人请教亲事典军魏奏拿定的主意。前脚送走了文雀,后脚便有亲事如此回报,荆风觉得还当安排些什么,戚晋却在榻边发怔,好似什么都没有听到。
天光渐渐亮了、又暗了,宫内的人来了两拨,这人只做不知。后来是那马静禾亲自跑来:太后听得王府一大清早便请了江院判,又见戚晋关门闭户,只当他昨日被自己气出了好歹,险些自己个就要出宫来探。戚晋这回终于不得不出去了,他阴着一张脸,马静禾应当看得清楚,可是她接着却道:“殿下既然无恙,那国舅爷的事可半分也等不了了!怕是明儿个就要上刑场!太后内外忧心着怕得大病一场,殿下可快些、拿个主意,别再拿身子不适当借口糊弄太后!”
“……我、无能为力。”
荆风在屋内听得悬心,木棠恰巧也睡醒了来。马姑姑捶胸顿足的声音一丝不落传进二人耳朵里,她将要夺门而出的二哥拉住。
“太后不过说你几句,便是一时气急说了重话,殿下也该体谅她苦心,怎么还像儿时一样,赌起气来就关门不出,今儿连朝都不上!你可知你吓坏了太后?眼下还有正事要忙,奴婢知道你不是真绝情绝义……”
“我是。”
马姑姑一时顿住,好像不知该如何是好。木棠则悄悄凑到二哥耳边:“他、到现在都没出过门?早朝真都没去?”
“你烧着、殿下不放心。”
“我……”小姑娘有些反应不过来,自己一摸额头,又去试荆风的温度,“好像是昨夜淋了雨……外面的雨好像、还没停?”
“总比昨夜小。”
就是这么一句话,教木棠坐起身来,肃穆了面色,拉住荆风好一阵叮嘱。后来荆风出门去传话,正是他二人僵持时候。戚晋听罢先一看他,再一望屋内,重瞳的眸子左右动动,终于执手,对马姑姑行下一礼:
“此事并不是不可谓,只是、需做些手脚、借些玄学因果……我去各处走动就是。忙起来顾不得入宫请罪,烦请姑姑一定照看好母亲。切勿让她心急上火、有个什么闪失。”
马静禾显然是听了太后吩咐,听见他满口答应还不放心,一定要追问细节。戚晋便用“天机不可泄露”来搪塞:“兹事体大、不敢走漏风声,否则若舅舅真丢了脑袋,姑姑肯以命相陪?”
作为儿时教养姑姑,马静禾最是知道他脾性,眼下也唯有眼睁睁放他大步离去,自己想个说辞回宫去复命。太后不是个好糊弄的,其侄女更不是。午后木棠自己回了协春苑,在文雀之前,是小之先急不可耐跑来逼问:
“你怎么又生了病?江院判是为你来的?怎么说?可开了药?要养多久?昨晚上好大的雨,你去桑竹庭干什么?还有昨天下午,荆哥哥陪着你又去了哪里?难道家里又出事了?你有什么事都告诉我,别怕那些嚼舌根的,段家姐姐都已经罚了他们了。但你昨晚上既然和表兄在一起,他怎么样,睡得还好么?”
小主,
长公主劈里啪啦抛出一连串问题,木棠只咬着最后一条反问,对面直摇头,说这是她表兄的老毛病:“一到打雷下雨的坏天气准得做噩梦。当时在宫里头,有莫姑姑晚上陪着好像还能好些。后来好像越来越严重,有时候他自己都不肯睡觉,宁愿一晚上睁着眼睛硬熬着,可这样也不好受——他不做梦,难道就不会想起以往那些事情吗?”
话说到这份上,木棠自然要刨根究底。小之坐到床边上来,挥手把憋了许久还有话没问的文雀赶出去:“十年前的事儿了,晚华姐姐生病来着——就是六公主,你应该听过——在两岁上殁了,就在打雷下雨的晚上。表兄那时候还小嘛,怎么都过不去,积在心里面就成了个疤。之前三表姐和四表兄也是小小时候就去了,但他没亲眼见着,又不是皇姑姑所出、一母同胞,说起来也不至于有多伤心。可是晚华姐姐呢,她如果还在的话,表兄对她或许要比如今对我还要好许多,我兴许都要嫉妒她。也是她不在了,表兄才格外对我好——皇姑姑总说,之前让他带我出去玩儿,他还总嫌我太小一只不答应呢。”
“……是因为这样,你的乳名才叫小之吗?”
“最初是皇舅舅随口这么说的。我一岁时候吧,过年、爹爹带我进宫去。皇舅舅抱着我就说怎么这么小一只,不如就叫小只,小只又不好听,皇姑姑说就叫‘小之’。爹爹那时候还不同意来着,说这样叫我怕是长不大了……”
她叽叽喳喳说着,忽然陷入沉默。
国舅、的确是看不到她长大了。
木棠不知道她是否已经得知了真相,先岔开话头,等到晚些时候见了她表兄才提起来。“我、一会去告诉她。”戚晋简单应了、又扶她坐下,“你感觉如何,烧可退了,药可按时喝了?”
“国舅爷……”
“明日午后。我陪小之去。”
“那太后娘娘……”
“你给我出的法子,至少能瞒她到最后一刻。或许、再寻个身形样貌相似者、也能一直瞒下去。
“可我不能瞒着小之。如你先前所说,我不能连道别的机会都不给她,这未免太过残忍。”
木棠则将他握住:
“我和你一起去。”
宣清长公主戚绰玉这回罕见地没有哭闹、更没有撒娇放赖。她坐在远处薛家茶馆楼上,躲在表兄怀抱里、牵着姐姐的手,听见浪潮般的怒骂变成浪潮的欢呼,抬头,是缠绵了三日的乌云瞬间散尽,阴雨骤停、阳光遍撒,那欢天喜地矫手顿足的、便再掀起一层狂浪。回去时候,戚绰玉一个人走在先头,她甚至专程绕去朝闻院,只为了向仇啸道一句“恭喜”。
是的,她儿时曾遇见过三次刺杀、两次绑架,她其实看得懂对方眼中一直藏着股恨意,更清楚知道这恨意根本是冲她而来。她曾想要弥补,可在今天亲耳听着、亲眼见着才知道,什么歉意根本于事无补,他们要的只是罪人伏诛、血债血偿。
民间有人大做文章、说杀了这罪行累累的恶徒祭天,果然止了大雨,免了如去年那般的一场大祸;朝中却不曾那般喜气洋洋:秦秉方是恨今日不过死了一个杨珣,曾经同流合污的调任的调任升官的升官,一个个现世安稳,经年怨气吐不干净,反教人直犯恶心;司农寺、都水台及京兆府则新领了要务,为了教化民众稼穑诸事,尤其防洪利水、抗旱治苗,寻访古论的、着书立说的、亲临稻田的、深入乡野的,上上下下忙得俾夜作昼,有些数日不曾归家,大有大禹遗风。其中恩科状元张经鸣学识广博、不耻下问,倒是借此造下了一番功绩。提出此议的荣王宵衣旰食了好几日,倒险些积累成疾,还是在老太师责令下省得自己不是务农教学的料,乖乖推位让贤,回府来找木棠的麻烦:“你那日提起一场大雨只怕京郊才恢复的农田又要毁于一旦,这等防患于未然的重业,本就该交由你来做。”
“当时也是为了让你装个忙碌样子,好骗过太后娘娘去。哪知道你真就这么忙。”木棠那一场大病已好了七八,又是开了门拿了些瓜果,大半夜不肯就寝,边消暑边同他闲话,“不过,小之这次好像是真的忽然就长大了,得亏是让你少操了好多心。不然,只怕殿下真要累出病来。只是太后娘娘那头、你还要瞒到什么时候?”
“连小之都能明白的道理,她偏偏冥顽不化。杀人偿命,理之自然,哪容得舅舅一而再、再而三地视我大梁法度于无物?她怕对不住外祖,一定要守舅舅无忧无愁,这反倒、才是真真害死了他。”
“也不能全怪太后娘娘。”木棠想起小之所言、那位早夭的六公主,心下一时也是酸涩,“她不过也是想守着自己的亲人,她过得也不容易,那些事、也不是她做的……”
“母亲就算日夜担惊受怕,也不是她残害旁人的借口;舅舅再如何少时困厄,也不该利欲熏心、犯下数条非死不可赎的重罪;我就算年少无知,却也不当助纣为虐、冷眼旁观经年,只道于己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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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回是他、先握住了木棠的手。
“可惜这些道理,我知道如今才肯明白。何其糊涂、何其荒唐。而就算现在,对母亲,我也……”
他顿一顿,将重瞳的左眼隐在火烛照不亮的另半面:
“你为何从不问我,我那日所做的噩梦,究竟是怎样的。”
那其实是阳光明媚的一个春日。
骑射课结束得早,他从驯马场出来,想法子骗走马姑姑,揣着替亘弟抄写的诗文要偷跑去咸和宫玩儿。那日的风吹得很轻柔,不会使刚出了汗的他觉得寒冷;太阳淡淡照着、又不至于使这早春过于燠热。彼时的戚晋,不过是个还不认同主仆分别的垂髫之子:见着行路宫人他要欢快问好,见着母亲身侧的内侍总管则要赶紧躲藏。母亲向来不许他同咸和宫及眷礼殿走得太近,就那年年节,他还因私自推了宫中大宴、跑去审身堂定昭仪及亘弟包饺子听了母亲好大一番泪水涟涟。杨泽在皇后近前伺候,眼睛尖、舌头长、走得还不慢,将将够戚晋躲进一旁甬道,他很快就一阵风似地卷过去。定昭仪近来不知又犯了什么错,引动父亲雷霆震怒,才从审身堂放出来,又闭了宫门挨着禁足。连亘弟为生娘打抱不平,都受了父训要抄写诗文百遍。如今杨泽自咸和宫而出,鬼知道是又憋了什么坏主意!戚晋干脆就翻起宫墙,攀着院内的梨树跳下地去。
好奇怪,前院尚有宫人来往,他越过垂花门,定娘娘和亘弟所居的后院却空空荡荡。亘弟这几日在皇贵妃娘娘那里听训习字,现下算算时间,总也也该得回来了罢。他呼唤几声无人应答,就在后殿推门而入——
这一眼,便是此后十年永无止境的梦魇。
圆凳歪倒,人影高悬。素服披发吊在梁上的,那不是禁足思过的定昭仪、还能是谁?!接下来的一切在梦中重温过太多次,挣扎过太多次,却失败过更多次。他却不记教训,总以为自己当能救下定娘娘,只要再快一些,再快一些!那套动作已在梦中练习得行云流水,他无数次抄起圆凳,无数次爬上去将她抱住托起,无数次同她一起摔下地来,无数次声嘶力竭地哭喊着太医……
然定娘娘在他身侧,一次又一次,没了呼吸。
那日傍晚,忽而暴雨如注。母亲将想要去探望亘弟的他死死抱住,泪水湿透了他肩头。他想起杨泽,自然、就明白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