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得见。”小之皱眉道,“我不是因为那个。我……我只是觉得有些事情,做的时候是一时气急,后来不知怎么,竟然就无法挽回了。赵夫子在这蛮荒之地不声不响就走了;前两天打起来,往后还要打起来,更不知要死上多少人,明明该有一劳永逸的方法。如果皇舅舅当初能下定决心,如果表兄以后能下定决心……”
“她想去和亲。”
木棠小声向文雀通气,小之果不其然又立刻听见,嚷嚷自己必然要去,否则千里迢迢跑来这冰天雪地难道只为耍脾气?“于国于家,我能有什么用。又不能去做绿林好汉伸张正义。也就能替我爹爹,弥补万一罢了……只要能少死几个人!赵夫子,说没就没了。好容易的一件事!满城戴孝又如何,功在千秋又如何,装棺里一抬一埋,他埋这头,我爹爹埋那头,都入了土,谁也再管不到谁。所以啊姐姐,总不能到了这样无法挽回的时候再去后悔吧。活着的时候,有什么好怕啊!”
“木棠知道。”文雀不耐烦道,“问题是殿下不知道。除非主子您去找您亲亲表兄讲讲道理……”
最终去讲了道理的却是她曹文雀自己,而至于结果?当事人并不在意。她直到晚上才回来,从赵宅第二场葬礼。
赵夫子续弦有妻,冬月初六,妻殉情死。别无亲族,乡官代为设祭。木棠闻讯和小之一同前去,却在当场见到依旧一身红衣的赵家姨娘。后者如今将钗鬟去了,改回闺阁女儿发式,就在书房独坐,举目四望,好像总也瞧不够、看不完。赵家姨娘去了。面前人如今是兰姐儿。出殡之后她便随弟弟回县衙居住,昔年赠与情郎的院落终究是要空下来。家畜尚可带走,才栽下去的小麦却不知自己还能不能活。“城外如今也在试种,来年春日,或许,九原不会再饿肚子。”
拭去一滴泪,兰姐儿轻声细语:“他与妻子在天之灵,届时或许也会欣慰吧。”
小之是不好意思见赵茂遗孀的,早早就躲了出去;木棠本想问些什么,到了了却也没问出口,她大抵知道对方的回答,一定是一句风轻云淡的“值得”。可说起赵老大人和亡妻,那身红衣上掉了眼泪;说起兰姐儿和以后,那双眼睛却隐约有光。曾经文雀姐姐无数的叮咛再次于木棠心头颤动:或许、顺其自然,能够一直做木棠便已经很好。人心不足蛇吞象,到了了血本无归,又有什么意趣?就像小掌柜的为追那姑娘和母亲闹了不知多少场,对方却在戒严前便离开九原,一去不回。世间缘聚缘散,又如何说得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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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她……总还是有那么些不甘心。
她想向文雀打听,后者拿着荆风才送她的草编小猪呵呵瞎乐,心不在焉;倒是一旁养病西受降城乡亲耳聪目明的,且一传十十传百,又一个胜一个的热心。吴家的妇人说女追男隔层纱,就得稳准狠死缠烂打;顾婶从旁直摇头,就得耐下性子,这叫欲擒故纵;小六郎的爹说自己曾经登高远眺,就在某处悬崖畔第一次牵了孩儿她娘发抖的手——可作为参考;他邻家夫妇说他才丧妻精神恍惚:如今大冬天,又正打着仗,上哪儿的山头不要死活受冻去?
青柳客栈正堂歇着的毕竟都不是什么大病。木棠拿着日志这里记一笔那里写一句,就听着这头的叮咛,又闻着那头的好奇。她自己倒没说什么,是童昌琳觉得冒犯,一个个请大家闭了嘴,又单独将木棠叫出客栈问个仔细:
“你如今看见,这就是八月王府里曾有的架势。如果你往后回去,却与殿下生分,各院的奴婢必定……”
“我、不想回去了。”
太阳底下飞去一行鸿雁,墙根下又窜过去一只老鼠。木棠蹲下身子,干扰了一只蚂蚁的行进方向,随后在不远处找到蚂蚁窝。蚂蚁绕绕路还能回去,她不一样。她是掉了队的雁,是要逃着打的老鼠,甭管何处,乱钻一气罢了,哪能有什么祈求。
“你别听嫂子胡说。荣王府那些传言并非空穴来风,弟兄们各个亲眼瞧着,殿下……”
“我是不是应该哭一哭?”她却问,心不在焉地、懒懒仰头来看,“为自己不自量力,为自己好高骛远。所幸我现在不过十五岁,我现在做错了,我还来得及改。”
“我们要不去骑马……”
“我们回去。”
她站起来拍拍裙子,退一步拉了止步不前的童昌琳。剩狗儿被留在院外,无聊刨了刨蹄,又低声嘶鸣。不远处传来应和。它抬起头,看见了平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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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确是该回去了。火拔支毕断尾求生,怕是赌上了同归于尽的决心。为此小之必须立即收拾行装往南避祸。自然,文雀和木棠也该一起。北上一路的宝贝扔了大半,《幼学琼林》又已经学完。木棠将狐裘穿在身上,几乎就两手空空地来。小之先当“奴婢”、而后“服丧”,一箱箱的华服首饰几乎动都没动,甚至不需要打点;文雀呢?只管栓两个草编的小玩意便能走了,这会儿她就得去催催马车,尽量赶早出发,赶明儿去胜州过夜。小之趁机又睡上大觉。木棠凭窗坐着,不敢向外看哪怕一眼。
今日一别,便是永别。往后就算小之还要北上来和亲,她也打定主意不一路相随了。毕竟脱了奴籍,她又很想家。就算要抛弃妹妹、抛弃二哥、抛弃文雀姐姐……
她要回去,做她的李阿蛮。
所以她接着就想,最后总该有个告别。荣王如今就在刺史府上,在前院,和她好像隔了万水千山,又好像不过隔着些画上山水,一提笔便能触及。离出发还有些许时间,足够她走过去,道声谢,郑重地离开。再补点胭脂,她一定要笑着,就像七月十七那样明媚的阳光,笑着,去和他道别。
“多谢关照。
“往后……珍重。”
就这么两句话,很简单。
狐裘披着嫌热,她抖脱了肩,其后不自觉地滑落。她出门去,只一瞬,鼻头耳尖便被吹红。
迎面,是他,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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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胄齐全、身披战袍,他已经做好浴血奋战的准备。对面是曾斩落卫国公的狼王,他一定不会承认,自己实则很害怕。所以他应当再三检查军阵、舆图、兵刃、补给:诸如此类,有太多事情该忙,有太多地方该去。他唯独不该来到这里。
可他还是来了。几乎瞬间,她便掉下泪来。都怪这该死的雀目,青柳客栈里的两个夜晚,她什么都不曾看见。已经整整三个月了啊,她才第一次看清了他的脸。浓眉乱了,眼睛都熬红了,甚至还生了些胡茬,双唇干了又发白,整个人都蔫蔫的瘦了好几圈。老天啊!她怎么从来不想仓促掌兵他该有多么累、多么忙!她居然还要生他的气,还扔掉了他喜欢的漂亮石头,还说要自己回家!
“……跟好亲事府,不要逞能。”
大敌当前,他专门跑这一趟,就只为说这一句话?
天际方白,四下摇着火把,他又要转身走了,回到她看不见的夜色中去!庭院外忽而响起嘈杂的声响,门窗上掠过许多纷乱的影子,不是在准备出发的亲事,就是在打点府衙上下的庶仆。人影来来往往实则已经许久,但唯独在他离去的那一瞬,她才堪堪注意得到。继而,就像湖水搅起波澜,接天浪涌不歇,她好像看见最后一抹月光汇入大川,就此消失在这茫茫人海。桌椅碰撞、门扇扯响,那个萧瑟的影子被来来去去的火把和烈红飘摇的晨曦映照着,竟是那样模糊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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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要走了。
她在颤抖。
他要走了,再也……不要回来了……
不可以。
不可以!
一步跳出门槛,两步、三步、几乎是片刻!她便环抱住那身耀目的明光铠,贴住那红地金团花的战袍。明光铠冰凉,麻意就瞬间缠上她的双手;锦帛战袍上生着细绒,刺得她双颊登时血红。
“我……”
她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单将双臂绕过他腰身,想死死抓住什么,却不过摸着他胸前护心镜。脑中轰鸣不休,她却……绝不要松开!
“你不要、不要做英雄!打不过、打不过就跑,有二哥!你能不能……能不能回来?”
她不想哭,可哭腔自己飘出来。身畔步履匆匆、行人不歇,火光明亮竟如白昼。她知道他要说些什么,却将他抱得更紧,甚至当下竟生出些愠怒!
“我知道你是亲王殿下你有你的规矩体统。可我只是一个小丫鬟,我没什么名声需要在乎!谁要说谣言,尽管都去、去说!我自己丢人现眼,我可恶至极,我自己认!你不要走,不要走……让我,就这么一会儿……”
就这么一会儿,她已经泣不成声:
“我……好多时候,我怕……我想你在。暴民作乱的时候,我后来想,你凭什么不在我身边,凭什么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我一路走来费了多大力气,不知道我吃了多少的苦……才能够站在你的身边……可我呢,我这么该死,我也什么都不知道!你这么累了,我还怨你……我都、不能穿个铠甲、充个将军的、陪着你……我好没用……我就保护小之,你不要分心就好!我只要、这么一会会儿,让你知道,我陪着你,不管在哪里……戚晋!”
豆大的眼泪骤然落满他的战袍。她埋头在他背后,几乎是用平生最大的音量、低吼出平生最大的勇气: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