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良辰过鸟时不伫

四无丫头 君夕月 7157 字 5天前

八月十八日,随荣王回到京中的司马左谦笃翻了通宵记档,早起进得柏修阁时正错过李姑娘强闯亲王府、厩牧长献马迎奉一出好戏。“长史留守府中操持大小事务,昨夜又是海量,实在辛苦。”自顾自将几卷案牍放了,左谦笃哪里察觉到对面闷火,仍念着正事哩,“下官昨日返京,京中诸事多有不解之处。这几卷内但有几处细枝末节,请长史不吝赐教……并非质疑亲王府近来决断……”

场面话尚且没有说完,对面拂袖便走,还将桌上案牍带倒几卷,将左谦笃狠狠一撞,仍是为做低伏小于“李姑娘”满腹牢骚。左谦笃自安之若素,揽袖亲自将桌椅笔砚归位,自己费力多跑一趟林府,找林友仔细问问情况就是。回来路上绕去平家,他还耐心等到这位记室起床来醒了酒洗漱毕,再仔细叮嘱:这几日殿下出城在外,需要他将王府内一言一行仔细编纂成册、每日送去过目:

“尤其是李姑娘,点点滴滴皆不可错漏。”左谦笃仔细强调,“殿下关切她,胜过于关切宣清长公主。记住,每日要写,每晚要送,你此刻收拾妥帖即刻便随我入府。”

当日认认真真强调了两遍,回府再叮嘱了一遍,当晚发信之前,左谦笃不过随手一查,当场就发现了纰漏:“李姑娘昨日入库房、要前往钱家拜会——这两件大事,你为何从头至尾只字不提?”

“属下黄昏才到府上,如何知晓这些下午的事儿?” 记室丁琇只是含糊,“明日属下去问过了仓曹参军,补上就是。长史的规矩都没那么严!司马是兵荒马乱惯了,草木皆兵、小题大做!”

话这么说,第二日、第三日,此人不仅不加以改正,反倒变本加厉,竟避开左谦笃,将一切记札直接交与长史发出。左谦笃看在眼里,当夜径直登了仓曹的门。已戌时一刻,库房内依旧是灯火通明。仓曹回头一望,瞧见是他,随意招呼落座添茶,自己还要过半晌才肯挂着满面笑意揉胳膊捏腿歇下来。近来王府门庭若市,往来送礼者络绎不绝,别说他一个仓曹,连亲王国也一样忙得脱不开身。“李姑娘这两日频繁拜访,可是给仓曹招麻烦了?”左谦笃呷一口茶,不着痕迹地试探,后者拍腿哈哈一乐,权当讲个笑话听:

“她呀!乍富还贫的小丫头片子!头一次进这宝库,当即看晕了眼、走不动道!每天又这样那样的由头,三番四次地来。还说腿不好哩!见了金子跑得比兔子都快!第一日,说要去拜会钱府,搬了好几个箱子走。第二日,又说要看看荣王府近来都收了什么礼,礼单那老长,她要一样样对呀!往前甚至一直数到除夕新春的贺礼去!第三日,这不,听说陛下又给赏赐了些生辰礼,忙不迭来看,前脚才走呢!”仓曹说着,一口气喝干了杯中茶,推心置腹又来拍左谦笃的手,“下官知道司马今日前来所为何事。记室不写这一档子事,是下官不让他写——否则给殿下听见,这不就一掉钱眼里去的野丫头?再粗陋没有了。任她嚣张两日,过眼云烟殿下说忘就忘的,实在用不着司马您、如此上心!”

“我在意的不是李姑娘”,左谦笃正色道,“王府今日出入宝物品类多、样目杂,没有记室记档,仓曹自己注意,不要落了窟窿就好。”点到为止,他随即起身,拒绝了对方再三挽留,“明日刘家新妇来府上赴会,我还要去祭酒那厢走一遭。不多打扰,仓曹,好自为之。”

这话自然是托词。段孺人邀请闺中密友吟诗作画乃是寻常事,一应流程二位祭酒早就驾轻就熟,实在用不着如临大敌。就算那刘家新妇为避家中烦扰要在王府借住十天半月,也不过就是清扫一处院落、多开一份伙食的小事。让左谦笃费神留心的,依旧是李木棠。段孺人与刘家新妇诗会,她居然不请自来,也列席其中,甚至其后好似还拜了那刘家妇为师?每晚必定去清辉院听书,自己一瘸一拐去,骑着小红马回。此等趣事,左谦笃却不肯让记室张坦夫写下来了。原因无他。殿下因李姑娘努力好学反倒大发雷霆的情形他早已经见过。而今她宿疾未愈,如此不管不顾、好高骛远,实在不是件好事。

厩牧长也如此作想。

才从钱家回来,据说那李姑娘点名,又要差点闯祸那匹小马驹。倒霉蛋从发卖边缘捡回条命,很快便学得令行禁止,再乖顺也没有——这已经使厩牧长刮目相看。其后某一日小邵再上门来厮混,听罢摇头只是叹息:“狗儿喜欢他,当时童哥就晓得他不一般。这家伙,贪吃,爱玩,如今也乖顺了?可是晓得狗儿不在了,再没有兄弟能护着他了?”

“得得得,喜欢了再挑一匹给小童牵走!死了一匹畜生,一个个活像死了兄弟!”厩牧长直瞪他,还上脚把他从草料房门前赶走,“去去去!去亲王国害事去!人那头忙得风生水起、不亦乐乎。我这头无所事事,有甚么好……”

“叔这儿安静。”小邵腆了脸道,“小子才敢来躲懒。亲王国,他们忙里忙外为的是什么,关叔你可别说你不晓得。从早到晚,忙着想法子捞油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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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操心多,拿点蝇头小利,殿下都只当看不见了,你鸣什么不平?”厩牧长数过了草料积存,落了锁推他走出来,“更何况而今厨房里昼夜煎着药,食官长得多操一份心;府上多了个小主子,国令更是更是有的忙……”

“他有得渔利差不多!”小邵抢白道,“马上太后娘娘寿宴,木棠也不知怎么想的,这忽然要大肆操办起来,极尽奢华。国令怕是乐得合不拢嘴,恨不得把她当祖先供着!”

厩牧长却嘁他一声,接着将人喊近些,附耳低语:

“今早才吵了一架。”

“木棠和国令?”

“李姑娘和佩江。”厩牧长道,“就使段孺人那贴身婢。也不能叫吵架,光把佩江气得够呛,国令夹在当中,两头不是人!”

“我今儿随殿下在户部,也没听姜作说呐?”

“他晓得什么?他同那李姑娘一样,也琢磨不过味呢。”厩牧长道,“早上朱家送来一批奴婢乐伎,说是给殿下庆功的贺礼,实际就是娘家帮衬,给段孺人送战备物资来了。咱们孺人娘娘你也不是不晓得,哪里懂这些,还想把人转头往宫里送,替殿下表忠心哩!”

“木棠指定不乐意。”小邵点头道,“她自己就是从宫里出来,能不物伤其类?”

“何止。还说要将调去京郊的瑜白几人一并请回来,统统送去清辉阁参加什么学社……你想,这下人是出是进,一向是清辉阁说了算;连那库房,一贯也只有段家人能进。而今她一来,管家钥匙竟像易了主一样,佩江如何能不替自己主子着急?”

“她该替自己同伴着急!”小邵大为不满,“湛紫和瑜白从前不过是共事过,都知道吹枕边风把故友从山坳里接回来。她佩江怎么还专门就要将一群十来岁的小姑娘往龙榻上送、往火坑里推……”

此等大逆不道之言他自然没有说完。厩牧长不仅当即捂了人嘴,其后还喋喋不休教训了许久。马厩外有人匆匆走过,后院厨房里立刻要多熬了一剂药。再用不了多久,小邵交班时候,还会看见食官长亲自掐着点将其送去朝闻院……他此刻可还记得好奇?

这正是戚晋从广王府大醉而归的那晚;落荒而逃的荣王便就是被一碗药截住了去路:说是戒酒养胃,早为他备下。药汤红得深、黑得透,连飘在其上一股热气都酸涩,火辣辣直熏眼睛。寂静夜色里,他更加看不见倒影里一双漆黑重瞳,怔怔着,竟恍然想起什么……

似乎是……害怕?

他继而嗤笑,将碗中之物一饮而尽。

童年上房揭瓦不怕摔断腿,蒐狩一骑当先时不怕摔下马,等到看清了脚下摇摇欲坠的瓦、瞧见了身侧转瞬即逝的平野,时节已容不得他悔之晚矣说什么害怕。所以他曾挺胸抬头拜别父亲陵寝,安之若素回朝谢恩,再波澜不惊守下皇帝精心调动的亲王府。那日风声大,烛火晃,阶下这么些人,密密麻麻,钩子似的长须、深井般的眼睛,没声没息都瞅着他。这是皇帝的亲王府,他是唯一的囚徒,他应当害怕。临渊履冰,他不能害怕。楚傅要讨交情,钟谘议不堪一用,裘友尸位素餐,蒋长史得加以防范。天知道他花费了多少心血,修修补补,总算支起个草台班子,但远远不够。还需要一场战事、一次危机,要死里逃生、要同舟共济,再平庸无能的也得逼出十分忠心。

可惜汲汲营营,到头来白费心机。

初到皇陵行宫第二日清晨,记室丁琇每日记撰时送到,他草草一览,当下竟全无了去陵前作秀的兴致。丁琇字迹娟秀,文采斐然,却避实就虚、对阿蛮入亲王府一事只字不提——王府记室,大事小情照准记录,如何敢蓄意欺隐?他已经可以想见一场祸乱:阿蛮步步紧逼,要就京城变故追根究底;亲王府众人各怀异心,必定软硬不吃。她是戚晋的妻;他们是荣王家臣;她什么都可以问,他们什么都不会答。他继而负手伫立,凝眸,就往向京城的方向——

阿蛮,只能去找林怀章。

此时此刻,她或许已经知道,御座上和颜悦色那位是笑面的虎,四面里祝酒迎迓的是环伺的狼。喝透了一身酒气,他总觉得自己在烂泥里挣扎着步子,总也走不到朝闻院她的身旁;他向下坠,却跪倒在錾金飞龙靴下。“哥哥。”皇帝情真意切、噙着泪唤他,“你帮我……为社稷、为江山……”他那一双腿脚、就彻底拔不出来。吏部考绩从来一笔烂账,皇帝顺着他黜置使的名号祸水东引。既知山有虎,何妨学做周处?从吏部到户部,一路热火连天,丁琇被扔回亲王府;换了张坦夫跟在身侧,笔头上下飞动,不碍眼,桩桩件件却记录详实。

他一字不落记下其后司马来报:

“李姑娘建议,太后娘娘四十大寿,该当隆重操办。”

他仔细记下荣王上奏皇帝的肺腑之言:

“巧立名目,强取豪夺……孝敬太后,诸卿自当慷慨解囊。藩邦慑于大梁国威,必定更不敢怠慢。国库仓满囤流,岂非指日可待?”

小主,

他却无从记录,殿下忠孝两全的好名声是如何长了双翼飞速传遍五湖四海;更无从探究,李姑娘是怎样眼巴巴等着籍皇帝名号、要好好揪一揪亲王国内中饱私囊之徒。他只看到殿下有时出神,总要望向屋外,似乎焦急十分。他只见到丁琇痛改前非,夹带纸条也要俱实秉明:李姑娘赴了刘家新妇诗会、李姑娘拜了刘家新妇为师、李姑娘每晚去清辉院听书……此类种种,只在夜半殿下恍然抬头时问对上一两句;灯火羸弱,月光轻微,张坦夫眼见着对面片刻的失神,笔杆却不动。身为记室,他写得了言行举止,写不得五味杂陈。酸甜苦辣,个中滋味或许连戚晋自己都说不清楚;儿女私情,是否他也不该如此牵肠挂肚?

可戚晋还是抓耳挠腮,校对田亩农桑时怨气隐隐郁于丹田:阿蛮是如何得知亲王国手脚不干净,莫非又是姓林的为她指点迷津?哈欠连天时又是恶寒沉沉坠下心间:府上送来阿蛮为广王所备谢礼,竟是皇帝御赐、父亲从前御笔。他随即捧着这支御笔登了伯父的门,念着讨教朝政是非而去,眼里却只瞧见长辈情深意浓。心肝肺当下一齐烧起,或许近来的确是睡了太少的觉,又喝了太多的酒。当下他竟然将那苦药一饮而尽!

酸、涩。身后还飘这更酸更涩的一句:

“你就不怕,我贪慕荣华富贵,谋害亲夫,里面下了剧毒?”

他的阿蛮,从来都不是一个说谎的人。

几乎就在下一瞬——他总记得自己还没来得及与她剖心鉴腹,重瞳便失焦、脑袋继而昏沉、连腿脚也彻地陷进泥地。这一觉天昏地暗,他竟然狠狠睡到第二日黄昏!晚霞肆无忌惮腥红一片,他扯了许久嗓子哼哼,抬手遮住夕阳糊里糊涂想了一会儿日子,接着、简直从床上弹起!

早朝!!户部的采访使……京兆府……!误了误了!!全都误了!!排得满当当的要务被他一个贪睡统统误掉!偏他无端地精神抖擞,格外气血充沛,这就更值得愧不能当,更应该大惊小怪:“李——木棠!”他扔了被子大喊一声,简直像是个闹起床气的娃娃了!荆风在门外瞥一眼,撇过头去偷笑。得是魏奏进门来报:说什么激流勇退、托病避世才是良方。抖着眉毛故作正经,一准还是转述自他的李木棠!

“李姑娘的确交代:京中宴席杂,少赴为妙;朝中是非多,独善其身。”

好个小丫头,无法无天起来,竟要治他个哑口无言!戚晋当下摔了杯子,气势汹汹霍然起身。他那衣带是散的,长发是乱的,走起路来鞋袜还绊着脚!“李木棠!”红了脸面,他恶狠狠地吵闹,“出来!好好显摆你的胆大包天……李木棠!”

只有荆风知道,这家伙根本是心满意足、骄傲得不得了!门前轮班的鲁叔公还想要逃跑。瘦高个儿刘安甚至已去通风报信。可惜小邵胆小,当即是低了头连看也不敢看自家主公。戚晋便偏要冲着他吼:“人在哪?敢做不敢认、她算什么君子!一条腿还没治好……药都不知喝了不曾!你们各个看着她出去,放任她胡作非为?!!”

“冤枉!”那孩子向后退一步,成日踩梅花桩练就的灵巧身躯竟然险些被门槛绊倒,一旁鲁叔公一个慌神,就没来得及阻止他不打自招,“李姑娘近来出门,也就是去见见林友和张公子,总不会有什么危险……”

魏奏伸个腿横插进当中:

“丁琇知情。记室不报。不是亲事们的过错。”

“……她、近来、日日,出门?”戚晋猛然一怔,约莫是瞠目结舌。

“刚回来那几日是……这几日没有,今儿出去是帮林公子……”

“林怀章?还有……张祺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