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良辰过鸟时不伫

四无丫头 君夕月 7157 字 10天前

“殿下不要进来!”

厚重的影子停在屏风那头,她竟然尖叫出声:

“妾、蓬头垢面……难以全礼!不敢、唐突了殿下!殿下、还是、请回吧!!”

有叩头声隆隆响起,佩江仓皇告罪,依旧是口齿清晰:

“……殿下莫怪!主子是抱病在身,实在……”

她却打断佩江,直挺挺站着,傻愣愣驳斥:

“妾无碍!一点小病,很快便能康健。劳殿下挂念。明后好全了,妾再去朝闻院谢恩!”

然后她等,好像看着屏风那头急促起伏的胸膛平缓了,大略又听见含糊其辞地一声“嗯”,殿下在知会佩江:“明日张奉御问诊,记得也请来替你家主子把脉。”那声音似乎低沉而伤悲、却柔软又温暖;一介屏风将人隔开,她自然看不见他眉间一团怒火、面上一层寒霜:“转告你母家。少自作聪明。”他向前再迈半步,缓言警告,“朱家送来婢子,不要出现在我的眼前,不要出现在皇帝身边。如何区处,你自己打算。”

佩江曾经私下里偷偷提醒,这批婢子乃她母亲一番美意,要替代段姬帮她的忙的。帮什么忙?段舍悲听了就忘,甚至懒得追问,而今却骤然清醒。一袭寒意,就直刺心底。

她却依旧站着;母亲拳拳爱子之心,她不愿为其请罪。所以荣王的惩戒便加码:“明日入宫与昭和堂商议寿宴诸事,你也不必去了。就在府上歇息,省得奔波。”

话音未落,门外重若千钧的影子便已然走远,漫天阴云好像跟着就散了。明明是入夜已深,屋内烛火却格外热烈地扑腾起来,一瞬间竟是光如白昼。段舍悲披发跣足仍旧站着,半晌,却快步淌进凌冽春风里,追向那无限漆黑的屋舍。

她是一只飞蛾。

此时此刻,唯有朝闻院的灯火,仍旧亮着。

为什么来?自取其辱,自取灭亡?好赖佩江将她拦在朝闻院外,为她束发,又为她穿鞋。她站在这一晚的夜色里,有一阵失魂落魄,朝闻院移栽的梧桐年岁不小,却从无虫唱鸟鸣,堂屋内互不相让的吵闹声愈演愈烈,毫不顾忌直刺她眉间心底……“那个林怀章……就值得你这么奋不顾身?”是殿下在怒吼,“还喝闷酒?又是……那姓林的花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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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庆祝我自己有本事,不是闷酒。”李木棠毫不客气,“好端端的,你和林公子又生什么气?不会大半晚上跑出去,跟人家吵架?”

“你就这么关心他?”殿下仿佛瞠目结舌,“谁告诉你我去了林家,这就值得你一整页地抄写他名字如坐针毡?!你怕我吃了他?他是亲王府僚属,我尚且记得是非对错!”

“我只写了一遍!”李木棠跳脚道,“那段孺人还替你操持后院!我是不是应该像你一样,也掀了房顶去!”

没有房顶的庭院外掉了朵花,段舍悲阻住要上前请为通传的佩江。心跳忽而皱缩,她呼吸不过来了,却肯继续瞪眼睛听下去:

“不一样!段舍悲只是……”

“你还叫人家‘段舍悲’,好歹我从来只喊‘林公子’。”

“段舍悲是她自己的名字……”殿下接着大约是贴近了些,放缓了声,“因为段舍悲,从来都只是,段舍悲……”

这些话不知李姑娘听懂听不懂,可是段舍悲听懂了。新婚至此,她依旧是完璧。这不是什么值得悔愧的坏事儿,殿下说了,这是喜事。她段舍悲依旧是段舍悲,只是她自己,不是王府的妾……天下,岂能有比这更值得她欣喜若狂的好消息?

她却不自觉地落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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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中天,手炉里炭也冷了,酒壶也被某人偷喝一空。她披了他的玄衣蟒袍——手里还得提一截,不然得拖在地上——一步一步出得院中来,在梧桐树下拣个座,一个人出神发呆。明儿个要交给何姑娘的习作忽而来了灵感,字词句从脑海里自己蹦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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窸窣烟断断,窗影画婵婵。

方寸微明火,何曾照铁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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毋须点灯研墨,她只是敲敲手指,轻轻念过。屋里醉卧梦乡的兀自酣睡,身后沉吟不语的掀袍席地就坐在身旁。“所以,”他问,声音幽冥如虫唱,“委屈么?”

李木棠摇头、又点头:“他忙于政务没喊过辛苦,我却要扯他后腿,让他伤心……他应该要委屈的。他喝了我的酒,可是又好像忽然很开心……”

“他问了林怀章,你答了段舍悲。”身边人道,“他知道你在乎,别的……便都无需在乎。”

“可是我不在乎。”

她垂下头去攥紧了裙摆,模样是很认真的。

“去年的时候我在乎,但是北上一路,我什么都不在乎了。露水情缘也好,拒之门外也罢……文雀姐姐说不应该,我知道不应该,我还是选择这样做了,我就不在乎了。段孺人,还有媵侍娘娘,往后还会有王妃娘娘……我没法去在乎,能力以外的事情,在乎它有什么用?”

梧桐的影子凝望着她:“段孺人吃斋念佛。他事务繁忙,练兵、巡边、守陵,经年不在京中,你知道的。”

她拢了双膝耷拉下脑袋,闷闷又念一声“我不在乎。”蟒袍滑下肩头,身边人给她拢好,还不知从哪儿变出床薄被,连双腿一并盖上。回京来七八日光景,旧疾虽未复发,但也迟迟未曾痊愈。张奉御说箭伤难治,就是这样好一阵坏一阵不受控制,让她得过且过罢了。眼下的日子大约也能这般得过且过下去,她可以继续做后院里的军师,做王府里的谈资,读点书、认点字,忍耐没完没了的苦药和三不五时的腿疼。很多人是乐得拥有这样的生活的,连从前做奴婢的木棠也不例外。可是李木棠……李木棠觉得这样很奇怪。

她不属于这里,就像穿月飞去那只白鸟,她生来就该颠沛流离。甚至于招安她短暂停歇的那份“相信”,就在昨日与今日的酒气蒸腾中,忽而也变得无足轻重……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他也只不过是个人。”

一个人,在时间长河里无足轻重,在天地山川间无足轻重,在另一个人眼里,也该这般无足轻重。不是她从来贪得无厌,不是他忽而面目可憎,只是这世界原本就平平无奇——仅此而已。

“再没有人突然要来杀了我,我也不是一下子就变成荣王妃,或者更厉害的角色。他只是忙,荣王府不大,吃饱喝足也就是那么回事儿……文雀姐姐要听着了必定要骂,但是我止不住这么想……不过我还是想要变得更厉害一些,登高望远,或许看到的世界就不太一样?”她说着收回目光,转而望着屋脊出神,“到再高点的地方,是不是就发现大家都是这样平平无奇?像杜甫的诗里写,‘鸟去鸟来山色里,人歌人哭水声中’,鸟不用在乎,人不用在乎,可是山色四季更迭、南来北往各有不同,我还是想见一见。”

“……北疆燕国祝寿的使者来了京城。”身边的影子沉默半晌,纵然驴唇不对马嘴、却执意要将一些前因后果交代,“离开林府,前往钱家,路过千觞楼时偶遇。”

然后他等着,李木棠却并不来问他们为什么要去林府,又去钱家得知了些什么。他自顾自往下说:“当朝称病避世,激流勇退;寿宴大张旗鼓,穷奢极欲。这两点见解,林怀章与你所见略同。”

她“嗯”一声,不置可否。

“其后燕人拦路,家书、要事——桩桩件件,又将彻夜不休。所以平夷回转,钱家没有去成。”

“千觞楼。”她喃喃道,“上一次,千觞楼……他很生气,我只想当个奴婢。奴婢固然不好,想做奴婢……或许也情有可原。”

她继而却站起,好像不打算就此格物致知下去。情有可原,不代表着理所应当。给自己准备的一壶闷酒既然进了旁人的肚子,她不曾喝醉的腿脚就该提起来,走出去。

“你不会抛弃我。”

他仍在梦里嗫嚅:

“……我、会放你……”

“你、戚戚,你不会抛弃我。”揪住他的前襟,她目光灼灼,“你不会抛弃我。我说的。”

她说的,所以他信了。而后天亮了。她不在身边,他便应当言出必行。

翻身下床,他赶往庆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