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万钱,通过徐家佛店,全孝敬了一介御史中丞?”
戚晋就含笑抬头,也去问问文雀,此言她可信么?且不说这些暗通款曲糟污之事,宝华寺乃至九州十境千千万万山门庙宇,从来都不见得多么清白。试问,华阴因何而虔神?供养神像的香火,究竟到了谁人口袋?前年一场暴雨,原非渭门庄合庄覆灭的根源。寺庙占山为王,拿着四万钱再当作香积厨的本金,五成利息,吃饱喝足,转手本金交还徐家——或其幕后主使。渭门庄洪涝,官府所以不能详查,不能追根究底,自然就不能救济到人到户,竟听任灾民自生自灭……
剩下的一些猜想,戚晋再三思索,说来到底惭愧:
“又或许……康佑十三年,工部曾有扩建京师之提议。父亲允准的地界,正囊括有渭门庄……不想如今国库紧张……”
昔年耻辱,亦是如今转机:有兄弟二人近来为此计相交甚欢,颇养了一番兄弟情谊。据戚晋所言:眼下北境稍安,西域犹危,南海纷乱,中原田地流失。普天之下莫非黄土,岂容得一群外来户矫神佛之名,不事生产,免贡税服役,空受四海所养,一味横征暴敛,使地产竟胜于亲王、资产竟匹敌国库?“该杀。”皇帝一掷御笔,难得快意,“空谈误国该杀,假寺庙之名偷税避役者——更该杀一儆百!”
如此主意打定,还得另谢幕后高人推波助澜。此人李木棠竟也识得,原是四无丫头旧主,说亲见不了几回,说仇也无深仇大恨;情性乖戾,一向离经叛道;时而慈眉善目,扭脸又六亲不认;宦海沉浮数十载,收刮民脂民膏却又清心寡欲、终年缟素清斋;不惜对杨珣卑躬屈膝竟又不以为耻、将其出卖又好似道貌岸然。总之大约就是四下偷油的鼠辈,偷奸耍滑的蠹虫,四平八稳的千年王八,乐见泰山崩于眼前,自己只管躺在父辈的功劳簿上自在逍遥——这就是周庵,“竟元五贤”周光实之子,林敛续弦的生父,二姑娘撑腰的顶梁柱。李木棠记得那双宽敞眼睛,随意一扫,任何心思都无从遁形;无数个噩梦里她曾被人壮硕不逊燕人的身躯压扁,一口呼吸无从索取。“倒不算是恶人。”她忍着牙齿打架哆哆嗦嗦。君不见有那么一个年节,林家做东,宴请亲家,林怀思避而不出,人专门留心绕路前来关怀,窗外瞧着抱娘亲神位睡去的小姑娘还叹息连连。四无丫头瞧得真切,一时不知为了自己,为了主子,或是为了向二姑娘挑衅?竟叩头上前敢高声讨要礼钱。“人赏了的,别不信——分量还不少,那年的祭祀良美人难得办得很丰厚。”至于她如何被那长圆眼一乜,挨宽厚嘴唇骂声“好无用的奴才”,险些被宽厚手掌拎出门去丢弃;其后又如何受二姑娘怒发冲冠……李木棠不屑置辩。总之她今日将如此旧主送来修缮和睦的请柬撕毁,就算是尊严无损,互不相欠:
“即便是从林家出来……即便这名字是良美人给的……可我!和林家不是本家,攀不了高枝、做不了自家人。何况,现在有贞宝林,有良美人……周家县君……想想也知道该有多得意!让我回三福三春院里……我坏了腿,出不了门……没有,那个运气!”
“可不止一封请帖。”凝碧再继续往后面翻,“写的说这是药方……殿下刚才说,御史有什么家传绝学,专治风湿骨痛哩!”
“我也看看!”湛紫忙不迭就凑过去,“说,县主您是心症不易好,不如备齐了礼金,往宝华寺敬香……后面这么多页是什么,又是人名又是数字,‘京城十二寺近三年礼单简抄,聊供参详’……”
小主,
立时,连一旁安抚阿蛮一个荣王殿下忙不迭也得凑去细看。周庵此人哇,果真大隐隐于市,从前执掌京兆府竟还留下些真宝贝,从来一言不发,忽而竟又拱手相让。散朝后无端找来搭话时戚晋尚且有所防备,听对面天花乱坠说什么曾经侍奉先公风湿、照料亡妻腿疾,有些偏方愿为“县主”献计。“昨夜陛下驾临王府……总是陇安县要多位主子,算来,也与臣有些过往之谊;所以不好置身事外,但求略尽人事而已。”彼时连那笑都是肆无忌惮格外不怀好意的。戚晋猜他要攀“陇安县主”名号,或许再如何威逼利诱阿蛮中饱私囊……却哪里想到这一出。甚至附附录洋洋洒洒更有真心吐露,道他周庵自己就降生在尼姑庵里,最晓得僧侣厉害。接生时一群姑子如何狮子大开口,如何索贿不成视人命如草芥,甚至脐带没用心处理干净使他刚刚落地便险些感染一命呜呼——种种细节,毫不避讳长篇大论啰嗦讲来。还有他母亲产后病故,其父燃灯诵经十天十夜终得解脱,此后无悲无喜再不为尘世所恼,宵衣旰食为国为民,是佛祖普渡大梁幸事……“这部分,难免阴阳怪气了些。”
李木棠点头同意。
“所以,寺庙。”
“灭佛,不是小事。”戚晋正色。
皇帝早有此考量吗?挥手便抬起一位县主,管叫朝野内外沸反盈天,全顾不上自华阴起关停了几座庙宇,京城落香庵又混入了哪几名奸细。佛寺伪神扯下祭坛,自然该得无人问津;却又见新神冉冉升起,理应更锣鼓喧天。譬如那张百忍渡尽千劫百难,释迦摩尼转世轮回功德圆满哇——得道飞升归其正位:陇安县,喜迎新主!
食一县实封,租税直接上贡县主府。是陛下亲临府邸赐恩,只等及笄之后正式祭庙:游街、办大典、普天同庆!只怕还要回乡祭祖——届时可有乡亲热闹瞧!且不用等到那时,只看县主府家令先行接洽,衙门外那三里地的纛帆仪仗便知端的。满山头接踵摩肩,难免富贵奢靡的幻想发散了一场又一场:说是睡金枕,坐玉席;设锦帐、铺貂皮;食必精,馔必细:岭南送荔枝,长江取鲥鱼;陈酿用作曲水,流觞乃夜光琉璃;又有里正透露内情:据说乃前朝国姓,将为荣王之妻。遂有人福至心灵,就这“李”姓大做文章。陇安距长安一日路程,算不上远,算不上近。康旺饭庄的闹剧曾零零散散传回来,是走了样又变了味,让人一时半刻摸不着头脑。总之是也姓李,生得沉鱼落雁,格外能言善道,乃菩萨托生,荡涤人间不公之气;又或者干脆就不存在这号人物,山那边流言蜚语众说纷纭,谁能辨个真假怎得?光狼狈逃回原籍一个祝老五也日日缄口不言,只教人败兴!
如今成百张嘴一开一合,上百对眼睛你来我往,两段传闻合二为一:康旺饭庄前,原有个仙女受难!便就是今后的陇安县主,还要做荣王妃那个——瞧哇,泰生乡李家村这是生了金凤凰!长安那头行将置宴,家家户户都要聊表孝心。期间或许有胆大者已然孤身启程,投名送贴尽可一博!赤金灼灼,风过麦香,灰头土脸钻出农田,再去扶摇直上!挥汗如雨要落在长安的瓦当,也将那鎏金的尊荣一一擦亮!
听说没有,那从五品大理正家的女婢,当真青云直上摇身变了主子!莫再做怒不可遏,仍叫嚣“岂有此理,倒反天罡”;也无需抓耳挠腮,再惦记“虚位以待”的王妃荣光。谁的脑瓜子转一两圈都想明:今日是陇安县主,明儿还要做王妃娘娘。尘埃业已落定,改扮笑脸趁早捞个三瓜两枣才是明智之举。何况眼下正多事之秋。五佛山正本清源,荣王府凤栖梧桐。是以仙乐脉脉、赤金灼灼,重檐叠巘,山门次第小;风钲吹摇,金鸭香半销。泽远堂宽屋高粱,不聚热、易敞风,外廊依约紫藤绕架,红药阑干左右夹砌。此间合该有牡丹真花神慵懒乍起,兰房罗幕迤逦出,堆枕乌云随翠翘。排班裙钗二十余,侯旨时,正朝霞红染紫陌芳草。而后受恩封,携仙侣,扶摇而上,一气直达九千里!更有甚者,太常寺报工部,还要择址为其令起府邸,便就是荣王固辞不受,又有扩修王府之提议。善诚殿、泽远堂,毕竟乃旧年御史大夫赵茂故宅改制,拟定于七月的县主受封答谢宴在此操办,未免失之局促——再不济,也该一应挪去别业行宫区处。嚯!这可是官方提议,货真价实的认可。再无颠沛流离,此生不必四下奔走……她甚至大可安居后宅,自此心甘情愿自在做个跛子!再三拒了周氏县君诚心邀约,也无需搭理灭佛之愿如何艰难险阻一波三折……
闲来有一个午后,长日正热,蒸腾得周遭什么生气都没有。戚晋忙了几日功夫,京中上下的寺庙果与周庵信中所言不差,人数与度牒统计无一相符;私昧下金银玉器各样雕像法器更无从记述。京市令拿了徐旷下狱,这两日吞吞吐吐招供又反悔,幕后主使,不出所料还是……他说着说着就这么睡着,手一放,冰梅汤还剩下大半碗,廊下藤椅轻悠两下,竟是趁了方便。实在这天热得厉害,竟驱动李木棠也肯出得门来撇了手炉,甚至挪个冰凉螺钿绣墩才贴他藤椅坐下,用了没几口餐饭。碗筷往前一推,趴桌子上她倒不是也要睡着。只是远远望出去哇,甚至没有飞鸟,也不闻虫鸣。有些色彩夺目的花儿,再多余就是空白。这就是酷暑,不似隆冬大雪片刻不停乌泱泱压下来。夏日是被烧穿了的窟窿,偃旗息鼓、伏兵不出,战场上一杆旗,一匹马也没有。再寻常不过的日子,任听呼吸满当当扑着臂膀;插胳膊垫了脑袋,时间过去就很慢很慢,足够她睡着,又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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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这么一个昏昏欲睡却又烦躁不安的午后。前殿铁马金戈,忽而间杀声震天。她且要过一会儿再去应付,等到二哥、刘安、或是谁,催到她耳朵根前来,说朱兆——兵部侍郎哇——前来拜见殿下,或许,保不齐,也想幸会陇安县主……瞧殿下睡得多沉,我们说话也没醒呢……然后她回到阴山脚下,戴狼牙冷冷出战。“末将不才,甲胄在身,未能全礼,望乞恕罪……”这样的客套话拿来讲一轮,对面就该看清而今对峙的原是个心怀怨气的悍将,并非断腿小丫鬟似从前好随意打发。她甚至头顶珠光辉煌,碧玺清透如水,正中点一颗硕大嫩粉的,周遭围一圈各形各状小石榴,上贴烧蓝飞凤,下出竹叶尖细,錾金精雕一只小蜗牛……这且不过一支小挑头。更看那珍珠衫金泥纱,三套版繁复纹样;下裙十二破五彩绣郁金定染是稍嫌厚密,却阻不住淡淡花香。通身上下已是贵不可言,迎迓回礼愈见气度非凡。陇安县主堂堂正正以主家姿态搭话,一口便咬定段孺人清修,不便面见外客。“有什么话,侍郎说来,我去转答,也是一样的。”
“我见自己外甥女,论什么男女大防!”对面醉得不知真假一位远亲嘟嘟囔囔,无端竟显出委屈,“她少时庵堂修习,如今总得来哭声丧。今儿落香庵毁去,明儿后儿……管叫天下无佛!谁个还保佑她平安无恙,枉费了那些年供奉的海灯!”
“子不语怪力乱神。”陇安县主淡淡回应,“赵夫子教诲。赵夫子还说,是非有公断,善恶终有报——这是公里,错不了的。哪怕宝华寺的门上也写着,作奸犯科任尔烧香无益,不做了亏心事,不用怕鬼叫门,当然更用不着去佛祖座前求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