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湖上除了云与天,还飘着一位鬼君。易珍袀踩进一朵云里,俯瞰初暮投红湖面,车马人影都如芝麻虫卵。高空中阵阵厉风如虎啸龙鸣,但并不影响她这样无实体的鬼君安稳坐卧。她趴在云上,懒懒看向他们,所见不过零星几个黑点。就连那几匹饮水进草料的高头骏马也并没有多少存在感。
“照雪城……据说是上世代苍国英宗与皇后定情之处。”不知是因存于身体的元神记忆对此刻骨铭心,还是去国离乡勾起愁思,“历代史书传说里都说他二人故剑情深,可是那位顾皇后薨于白渊,英宗情深不寿,未成大业。若他二人不深情至此,可能天下人便不必经历那一场安琹掀起的末世之灾。”
叶泫芝拉开马车帘子,流苏晃晃悠悠,寂酒的声音顺着风,断断续续吹进他与七空子耳里。“……帝后死不同穴……一场婚姻只换了十数年的和平……也有野史笔记写安新朝的昭庄帝本与远嫁苍国的丹书公主本是割襟之盟……情非泛泛……同心而离居……百年短暂和平……得灭世之难”唯有一句最为清楚——“我若得所爱,也当与其毕生为家国安定奋力一搏。”
叶先生不可察觉地蹙了眉,手攥紧了帘布,又松了下来。他想告诉醉之,那个被后世成为顾皇后的顾家小女儿也曾不止一次为家国奋力一搏,她抓叛贼,用计谋划,和亲,治水,最后病体落进渊水的时候,她和沙场抗敌的男儿一样荣光。但是终究什么都没有说。因为顾照卿已经比阿苍与曦生幸运很多,至少这世间还有很多人记得她的,也记得她为这世间做了什么。
“醉之丹梦,叫上郡主,天快黑了,我们找家客栈休息。”七空子拍了拍叶泫芝的肩,下去唤两个孩子。
醉之闻声回身,丹梦留在原地,昂首望上,挥动衣袖,对着一片天空大喊出前前世就想说的话:“阿袀,回来吧——”
声音穿过疾风迷云入了鬼君的耳朵,易珍袀翻身翩然落下,“你这小子,没大没小的。”见清他面容,她不禁疑惑:“小丹梦,你眼睛怎么红了?”
“只是吹久了风。”丹梦笑了笑,牵起她的袖子,“回来就好。”
话音一落,大风起兮。三道身影一前两后走在净明的云天下湖边上,醉之丹梦的衣袂发带飘摇直上,恍然若天人能随而风去。团圆在醉之肩上冒出个头,全身的毛都炸起来,吱一声露出了两排白牙,向凡人不能见的鬼君示威。它正得意,突然感到身子被人提起,越过马车锦帘,被七空子接住,置于膝上。七空子捋着王团圆的毛,叶泫之靠在马车门边,充当半个车夫,将两个半大的孩子拉上来。轮到易珍袀时,她摆了摆手,“焉敢劳您大驾,如今暮野四合,恐有孤魂来扰。小君还是依旧在上头。”说着,点足飞身,半躺倚在马车盖上。
叶泫之没有多留,吩咐车夫“启程”,便阖上帘子。马蹄哒哒向前,夜色愈发深沉。锁灵塔如今“沦落”为油灯,稳稳地悬在车顶,照得马车内如白昼。灯下的两个少年正苦读,醉之喜经史丹梦爱子集,时常有不解处。叶泫芝尽管入世时日不短,但平日只教他们习武艺法术,偶尔讲些远古轶事,除了有关帝姬濯惹的,对于人间这些积累了万万年的东西一概不知,人伦道德也淡薄极了,因而有关人间的事皆由七空子讲解。他也就在一旁静静听着。
可这一听他却愈发觉得这世间荒唐。人间世世代代为自立自爱而宣战于神,三世代后稍见有成,儒趁势而生,本以人为本,如今何故自相矛盾地以天为大,存天理灭人欲?以人法替天规,其苛责竟然不减于前。叶泫芝心中不免发问:云上的神仙俯首看人间,会否嗤笑?
那些神仙里,是否有阿惹?思及帝姬,叶泫芝打了个冷战,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阿惹了。
他神游的这会儿,两个孩子都已经睡熟了。锁灵塔转为暖光,醉之小小的手握着书卷,头已经伏在小案上。丹梦挨着醉之,也歪了下去。七空子给两个孩子披上厚衣,掀开一角车帘。苍茫大地,薄云星明。月亮高高地挂在天上,掩了一半的光华。
驿馆建在留存不多的绿洲上,是唯一一块未近沙漠的。驿站很好认,虽时候不算很晚,但猎户牧民或是农夫们大多早睡,门户紧闭不见光亮,远远地便只有这一处高门大宅还亮着灯。匾上书“照雪驿馆”四字。车夫停稳了车,“先生、公子,到了。”
锁灵塔很有眼色地开路照亮,叶泫芝抱着醉之,七空子抱着丹梦,一前一后地下来。另一车的仆叩开门,薄奚尾生的加急书信快过他们的脚程,城主早有交代,驿长留灯久待几日,这才等来醉之一行。驿馆的人在前领路,七空子与叶泫之安顿好两个孩子,便退了出来,“神尊若是有什么事,唤我一声便是。”
叶泫芝正从醉之怀里拎起王团圆扔到靠墙一角,以免它被醉之翻身压死,“小七且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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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是轮到叶泫芝看护着两个孩子,七空子点点头,带了门出去,安置了随从行李,在自己的房里看向外头,总觉得似乎少了些什么。开窗抬头一望苍穹似海,星月明灭可见——易珍袀今夜没有飘在半空,不知是去何处游荡。
月色甚美,皎光胜雪入窗棂。屋内的叶泫芝似乎是累了,守在两个孩子身边,他单盖另一床被子,神识也逐渐放松下了,素洁之光落在他面庞,倒显得他像个慈悲的神仙——虚空熠铉从来和“慈悲”有过什么关系,今日的世间如昔日的阿惹,于他都如埃土。可是当埃土消散,他又不忍。神尊瞥了一眼锁灵塔,它已经收了光。转头看醉之的脸浸在月光里,与阿惹毫不相似。可是,叶泫芝突然想不起,阿惹究竟是什么模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