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文标轻轻呼出一口气,就让我战死在马背上吧。
这位北府军副将,平放长枪,开始加冲刺。
在冲锋途中,一万北府骑军出现微妙变化,中部骑军加快战马奔跑度,两翼微微落下,以尖锥阵突入。
而这一万骑身后的副将伏小平,眯眼望去,伸手抚摸着坐骑的马鬃,他率领五千骑,同样持枪,蓄势待,只是相比一往无前的董文标所部,多了轻弩和一张骑弓,马鞍侧挂有北境边关骑军不太常见的胡禄一个,胡禄装载有四十枝箭矢,胡禄一向是号称北境弓骑第一的听雪营轻骑专用物,比起寻常骑军箭囊要多出十枝。
伏小平看着两支骑军的第一排骑兵已经错身而过,当然也有许多没能错身而过的,在巨大的长枪贯穿下,人仰马翻当场死绝。
伏小平神情冷峻,心中默念,老伙计,咱俩可是说好了的,你要是敢窝窝囊囊地死在陇关步军之前,老子哪怕不死,也不会帮你收尸。
那座战场之上,在战前程润生下令战败则撤销军镇的九千前锋骑卒,也经历过临敌初期的忐忑不安后,在冲锋途中就被彻底激出血性,非但没有一触即溃,反而在犬牙交错的骑军锋线中展现出过往常水准的战力。
身经百战的伏小平对此没有半点惊讶,天底下当然少有真正不怕死的人,但是战场之上,尤其是凉莽对峙的战场之上,你怕死就死得越快,这几乎是每一名新卒在进入北境边军后,都会被老卒郑重其事告知的第一件事,妖怪蛮子不会因为你的怯弱而手下留情。也许很多北境新卒起先都感触不深,可当他们亲历战场搏杀后,就会很快现死人真的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被箭矢贯穿,被战刀劈杀,被枪矛捅落,久而久之,能够活下来的新卒,就自然而然变成了老卒,也许内心深处依旧畏惧死亡,但是起码已经知道怎么让自己不因畏惧而导致减弱战力,偌大一座战场,也容不得谁悲春伤秋,只要你浑身浴血,眼睁睁看着袍泽一个个倒下,甚至有些时候是替你去死,你如何能够畏死?!如何对得起那些并肩作战不惜让自己战死换你活下去的兄弟?!
伏小平掂量掂量了手中那根沉甸甸的的铁枪,低头望去。
然后伏小平转头看了眼盛州方向。
大将军,我伏小平脾气古怪,说好听点是恃才傲物,说难听点就是目中无人,这些年在边境上也做了不少见不得光的腌臜事情,若是在中原军伍,这辈子都出不了头,结果能够在雄甲天下的北境铁骑中,担任手握实权的正三品武将,拿最好的刀,骑最快的马,在这天高地阔的西北大漠之上,带着万骑在黄沙千里之中,马蹄之下,更是战死边关袍泽们的累累白骨,这辈子经历过的精彩跌宕,是别人几辈子累加也比不得的。
一个波澜壮阔的时代,就让那些英雄,在各自战场上轰轰烈烈去死。让那些枭雄,在庙堂上勾心斗角机关算尽。求名求利求仁求义,各有所求各有所得,各有所求不得。所有风流人物,无论敌我,都尽显风流。
这句话是李拾遗说的。
伏小平觉得自己这种在中原恶名昭彰的家伙,竟然都能当一回义无反顾的英雄,值了。
伏小平提了提长枪,大风拂面,轻轻说道:“那就坦然赴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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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走在草地上,地面柔软,偶尔还会有积水从靴子周围缓缓溢出,足可见此处牧场的水肥草丰。作为北境道养马地,冬春无界,夏秋相连,气候条件得天独厚的陇西,自古以来便是每个盛世王朝的马源重地,大唐王朝在陇东陇西一带养马三十万匹,设置陇右牧马监一职,被誉为不输大唐开国皇帝的中兴之君李治两次北伐,就曾经在此地征集战马十六万匹。妖族陇关贵族其实最早就是八百年前大秦王朝在战乱中往北迁徙流落的遗民,追根溯源,曾经都是陇西至潼关之间的大秦子民。
在一行人中,牧场的主事人霍元显得尤为战战兢兢,没办法,身后暂时给他当绿叶陪衬的那五六号人物,有官职的,就像已经是听雪营副帅的苏诏,无一例外都是北境实权将领,至于那个唯一没有官身的,早先也是做过几年盛州将军的北境大将张廖,只可惜当年赢阙身死,不等世子殿下世袭罔替,张廖自己就请辞卸甲了,不知为何这次又给拎了出来,霍元也不知张廖是否要东山再起。霍元忐忑不安的原因,除了身边那个年轻人便是赢修然,更多还是因为牧场这次临危受命,却只能抽调出不到五千战马,甲等战马更是只有六百余匹,距离湛王的要求还差了不少的数额,但是霍元有苦自知,如果王爷早个半年来这次要马,别说是不分等级的八千匹战马,就是八千匹甲等北境大马,他也能给出,先前北境都护府从此地紧急抽调出一万匹战马,这六百匹甲字马还是他好不容易才留下的最后家底,跟前来牧场要马的都护府“钦差大臣”急红了眼,大骂那人是做涸泽而渔的勾当,还说你们都护府有啥了不起的,霍元拍着桌子扬言要跟王爷的湛王府告御状。不过如今湛王赢修然来在身边了,霍元还真不敢当面说灵武关那座北境都护府半个字的坏话,只能絮絮叨叨说些卑职无能有负所托的废话,霍元又不傻,别说北境,全天下人都晓得许都护跟湛王的关系,只是姓氏不同的真正一家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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赢修然和霍元并肩走在牧场草地上,身后是正值壮年却常年沉默寡言的张廖,还有苏诏赵代等人,其中就有负责盛州西大门安危的陇西校尉赵晗。北境牧场地势广阔,风景旖旎,陇西冬长无夏,有六月寒凝霜的独到气候,所以时下比起别地,要清凉许多。只是除了面无表情的赢修然,苏诏等人的神色都显得火急火燎,便是退出军伍已经数年的张廖也眉头紧皱。赢修然望着眼前的肥美草地,感慨颇多,自版图延伸到西域的大汉起,天下军马半出此地的两陇,就有很多皇亲国戚和王侯将相在这里私养马匹,喜好以养马多寡攀比权势高低,李拾遗早年就提议是否可以打开马禁,向渝京城和中原达官显贵贩卖乙等战马以下的马匹,这必将是一笔巨大的收入,以此为北境赋税减少压力,但是被赢阙直接拒绝了。士子赴北后,不乏有读书人在提出同样策略,在战马一事上大做文章,在不削减甲乙丙战马的储备前提下,依然能够赠赋税添兵饷,结交京城显贵,示好人族赵室,可谓百利而无一害。湛王府上下对此都不敢擅自定夺,交由赢听雪决策后,也有过一番深思,最终还是搁置了此事。
赢修然在一处坡度舒缓的山坡顶停下脚步,举目望去,绿意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