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7??章 失踪的酸黄瓜

1986年秋,列宁格勒的雾来得比往年都早。

十月革命大街上,灰蒙蒙的晨雾裹着涅瓦河的水汽,将整座城市浸泡在一种油腻的、半透明的黏液里。街灯在雾中晕出一圈又一圈病态的黄光,像腐烂的蛋黄。石板路湿漉漉地反射着行人佝偻的身影,他们裹紧大衣,低着头,如同被无形的鞭子抽打着,匆匆赶往各自被分配的命运。

在瓦西里岛的第7区合作社商店门口,一条队伍早已蜿蜒至街角。人们沉默地站着,像一排排被钉在地上的木桩。他们的眼神空洞,嘴唇发紫,手指在口袋里无意识地搓着几张皱巴巴的卢布——尽管他们都知道,钱在这里毫无意义。真正起作用的是“配额卡”和“关系”。

队伍最前头,站着一位名叫伊万·彼得罗维奇·扎伊采夫的中学物理教师。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军大衣,肩头还残留着去年冬天没扫干净的煤灰。他的手里攥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酸黄瓜,半公斤,优先配额(教师家属)”。这是他妻子柳芭托人从教育局弄来的。柳芭的妹妹嫁给了食品供应委员会的一位文书,而那位文书恰好认识合作社的值班员。

伊万已经站了三个小时。他的脚趾在破旧的靴子里冻得发麻,但他不敢动。他知道,只要一挪动,后面的人就会像饿狼一样扑上来抢走他的位置。更可怕的是,值班员瓦莲京娜·谢尔盖耶夫娜——一个有着鹰钩鼻和铁灰色头发的中年妇女——正从柜台后冷冷地盯着他。她的眼神像手术刀,能剖开人的灵魂,找出他是否“不够格”。

终于,队伍蠕动了一下。轮到伊万了。

“配额卡。”瓦莲京娜伸出手,声音干涩如砂纸。

伊万递上卡片。瓦莲京娜眯眼看了许久,又翻了翻一本厚重的登记簿,仿佛在确认他是否真的存在。

“酸黄瓜?”她问。

“是的,半公斤,优先配额。”伊万说,声音轻微发颤。

瓦莲京娜转身,从身后一个巨大的木桶里捞出几根酸黄瓜。那桶里泡着的液体浑浊发绿,表面浮着一层可疑的油膜。她用一把生锈的铁夹子夹起黄瓜,扔在秤上。

“四百八十克。”她说。

“差二十克……”伊万鼓起勇气。

瓦莲京娜抬起眼,直视着他:“你想说我不够称?”

伊万立刻低下头:“不……不是,我……”

“没有‘不是’。”她冷冷地说,“这就是半公斤。下一个!”

伊万接过装着酸黄瓜的纸袋,手指触到那湿冷的纸面时,忽然觉得一阵恶心。他快步离开商店,仿佛背后有鬼在追。

但就在他转过街角的瞬间,他停住了。

纸袋里,空空如也。

他猛地打开袋子——里面什么都没有。没有酸黄瓜,没有汁水,甚至连一点湿痕都没有。仿佛那四百八十克浑浊的、带着霉味的酸黄瓜,从未存在过。

伊万站在原地,寒意从脊椎一路窜上头顶。他回头望向商店,那扇漆成墨绿色的门紧闭着,门上挂着“售罄”的牌子。而透过脏污的玻璃,他看见瓦莲京娜正对着空气,用铁夹子夹着什么,嘴一张一合,仿佛在称量着虚无。

三天后,在普尔科沃机场的国际到达大厅,一架来自赫尔辛基的航班缓缓降落。

德米特里·尼古拉耶维奇·科罗廖夫,苏联驻芬兰大使馆的三等秘书,拖着一只磨损的皮箱走出舱门。他穿着一套不合身的西装,领带歪斜,脸色苍白得像纸。他的眼睛布满血丝,眼神涣散,仿佛刚从一场漫长的噩梦中醒来。

在赫尔辛基的两周,他本应只是例行参加一个文化代表团的交流活动。但那里的每一样东西,都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切割着他的信仰。

尤其是超市。

他走进赫尔辛基市中心的一家普通超市时,几乎窒息。货架上摆满了东西:成排的罐头、奶酪、水果、香肠、红酒……琳琅满目,色彩鲜艳。人们推着购物车,随意挑选,放进篮子,然后在收银台付钱,离开。没有配额卡,没有队伍,没有“优先供应”。

最让他震撼的,是一排酸黄瓜。它们被装在透明的玻璃罐里,浸泡在清澈的盐水中,翠绿饱满,像艺术品。价格标签上写着:7.90芬兰马克。

“这……这怎么可能?”他喃喃自语。

芬兰同事笑着解释:“这是普通商品,每天都有。”

德米特里站在那里,突然感到一阵眩晕。他想起列宁格勒的合作社商店,想起那浑浊的木桶,想起瓦莲京娜那双冰冷的眼睛。他想起自己母亲排了六个小时的队,只为买一公斤土豆,最后却被告知“今日无货”。

那一刻,他感到自己一生所信奉的一切,都在崩塌。

他开始偷偷观察芬兰人的生活。他们住在明亮的公寓里,家里有电视、洗衣机、电话。孩子们穿着干净的衣服去上学,学校不教仇恨,只教数学、语言和音乐。

“你们不怕北约吗?”他曾问一位芬兰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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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方耸耸肩:“我们保持中立。我们更关心明天的面包能不能按时烤出来。”

德米特里回国时,行李箱里多了一罐芬兰产的酸黄瓜。他把它藏在内衣下面,像藏一件圣物。

但当他走出机场,迎接他的不是家人,而是一辆黑色的伏尔加轿车。

“科罗廖夫同志,”一名穿便衣的男人递给他一张证件,“国家安全委员会,有些问题需要你回答。”

德米特里被带到了一处秘密审讯室。房间没有窗户,墙上挂着列宁的肖像,灯泡发出刺眼的白光。

“你在赫尔辛基,接触了哪些人?”审讯官问。

“文化代表团……芬兰外交部的官员……”

“有没有接受敌对宣传?”

“没有。”

“你行李里那罐酸黄瓜,是怎么回事?”

德米特里沉默。

“你知道私自携带外国食品入境是什么罪名吗?”

“我只是……想尝尝……”

审讯官冷笑:“尝尝?你是不是觉得,他们的黄瓜比我们的干净?”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