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尔加河在下诺夫哥罗德城畔流淌,城中街道上,人们步履匆匆,脸上却挂着一种奇异的、被钉死的微笑——那笑容僵硬得如同教堂圣像上剥落的金漆,每一道弧度都经过官方宣传部的精确校准。广播喇叭从每个街角倾泻出甜腻的颂歌:“伟大罗刹国,日日新,月月新,年年新!”音浪撞在灰泥剥落的公寓楼墙上,碎成更细小的碎片,钻进每个人的耳朵。无人质疑这歌声的源头,也无人追问为何颂歌里从不提及伏尔加河底淤积的沉默。他们只知,若有人胆敢皱眉,便会被贴上“负能量携带者”的标签,如同中世纪被烙上异端印记的囚徒,瞬间坠入社交的冰窟。
伊万·彼得罗维奇·索科洛夫就住在这座认知牢笼的腹地。他并非天生的叛逆者,只是个在“十月革命”第十五中学教历史的普通教师,四十出头,头发稀疏,眼镜后藏着一双因长期阅读泛黄档案而布满血丝的眼睛。他住在伏尔加河老城区一栋摇摇欲坠的“共用公寓”里,与妻子娜塔莉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共享一个十平米的隔间,隔壁住着社区负责人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沃尔科夫一家。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是个矮壮的男人,脖颈粗短如老橡树根,胸前常年别着三枚锃亮的勋章——其中两枚是“劳动英勇奖章”,另一枚据说是“忠诚卫士”新近颁发的。他走路时总挺着肚子,仿佛里面塞满了无形的真理。
这天傍晚,伊万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回到公寓。楼道里弥漫着卷心菜汤和廉价烟草的酸腐气。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正堵在楼梯转角,像一尊移动的界碑,手里挥舞着刚领到的《真理灯塔报》。“索科洛夫同志!”他声音洪亮,震得墙皮簌簌掉灰,“瞧瞧这头条!‘伏尔加河畔的丰收奇迹,下诺夫哥罗德小麦产量再创新高!’这是何等荣光!你该感到自豪,同志!”
伊万疲惫地点头,目光却扫过报纸配图:一群颧骨高耸、眼窝深陷的农妇,笑容同样僵硬地簇拥在几束干瘪的麦穗旁。他想起上午课堂上的情形。他正讲到1932年伏尔加河流域的饥荒,一个叫帕维尔·谢尔盖耶维奇的瘦高男生突然举手,声音怯生生的:“老师,档案里说那时有人吃树皮……可《罗刹国光荣史》里只写了‘伟大的集体化胜利’。为什么我们只学胜利?”
教室瞬间死寂。其他学生像受惊的麻雀,齐刷刷低下头,盯着课桌裂缝里积攒的粉笔灰。伊万的心沉了下去。他本可以像往常一样,用一句“历史是复杂的,但我们的道路始终光明”搪塞过去。可今天,帕维尔眼中那点微弱的困惑火苗,竟灼痛了他的喉咙。“因为,”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有些人觉得,撕开光鲜的表面,会弄脏手。”
话音未落,教室后排一个叫柳芭的女生猛地站起来,脸色煞白:“老师!您这是……负能量!”她声音发颤,却带着一种被灌输的坚定,“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昨天才在社区会上说,质疑就是背叛!忠诚就是闭嘴歌颂!”她像背诵咒语般重复着社区负责人的金句,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恐惧——仿佛质疑本身会引来无形的雷电,劈碎她赖以生存的玻璃罩子。
伊万当晚辗转难眠。娜塔莉亚在身旁发出均匀的鼾声,他却盯着天花板上渗水留下的霉斑,那形状像一只冷漠的独眼。他想起大学时导师临终前塞给他的残破笔记,扉页上用褪色的墨水写着:“真正的忠诚,是看清泥泞仍愿前行;盲目的歌颂,是给牢笼镀金。”导师后来“因思想懈怠”被调去图书馆整理旧报纸,三年后死于一场“意外”的锅炉爆炸。伊万摸出抽屉深处那本笔记,指尖抚过粗糙的纸页。窗外,伏尔加河在月光下泛着冷铁般的光泽,无声地诉说着被掩埋的千万个名字。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早已停止思考——不是因为懒惰,而是因为恐惧像一层层裹尸布,将他缠绕得严严实实。他提笔,在空白页上写下:“认知牢笼的第一道栅栏,是相信牢笼之外一无所有。”
几天后,伊万在“祖国忠诚日”社区集会上,亲历了这牢笼的窒息。集会设在伏尔加河畔的“列宁之光”文化宫。大厅里挤满了人,空气浑浊得能拧出油汗。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站在临时搭起的讲台上,胸前的勋章在聚光灯下闪闪发亮,如同三只窥伺的眼睛。他正激情澎湃地朗诵新创作的颂诗:“……伏尔加之波,忠诚之河!每一滴水都映照领袖的慈容!看呐,连河底的泥鳅都高唱赞歌!”台下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人们拍红了手掌,脸上肌肉因过度用力而抽搐,仿佛不鼓掌就会被无形的鞭子抽打。
伊万坐在角落的硬木椅上,胃里翻滚着。他看见前排一个老妇人,枯瘦的手拍得发紫,眼神却空洞得像被掏空的鸟巢——她儿子去年因“散布悲观情绪”被调去北极圈修铁路。掌声如潮水般退去,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清了清嗓子,声音陡然转为悲悯:“当然,我们也有不和谐的杂音!某些‘负能量’分子,像伏尔加河里的水草,妄图缠住前进的巨轮!”他锐利的目光扫过人群,精准地盯在伊万身上,“比如某些人,在课堂上散布历史虚无主义!同志们,你们说,该拿他们怎么办?”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隔离!”一个男人吼道,是伊万的邻居瓦西里,一个总在排队买面包时抱怨“负能量”的壮汉。
“思想改造!”柳芭尖细的声音响起,她紧紧挽着母亲的手臂,仿佛这样就能获得安全。
“让他们闭嘴!”更多声音汇成一股浊流,带着集体无意识的狂热。
伊万感到血液冲上头顶。他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尖叫。“等等!”他的声音不大,却像冰锥刺破喧嚣,“我们歌颂的‘丰收奇迹’,麦粒里掺着多少沉默的灰烬?我们称颂的‘忠诚’,是否只是恐惧的代名词?真正的进步,难道不是来自敢于质疑的……”
“叛徒!”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脸色铁青,扑过来想捂住他的嘴。
“负能量!”柳芭尖叫着向他扔来一个硬面包圈,砸在他额角,留下白粉印记。
人群像被点燃的干草堆,瞬间沸腾。瓦西里粗壮的手臂扼住他的喉咙,唾沫星子喷在他脸上:“闭嘴!你这认知牢笼的蛀虫!”伊万在推搡中踉跄后退,后背重重撞上文化宫冰冷的玻璃门。就在意识模糊的刹那,他眼角的余光瞥见——讲台后方,不知何时立着一个模糊的人影。那人穿着破旧的红军军装,领口缺了一颗纽扣,面容模糊在阴影里,却透着一种奇异的平静。人影对他微微摇头,嘴唇无声开合:“他们看不见我,因为他们选择看不见。”
伊万被粗暴地拖出文化宫,扔在伏尔加河畔结霜的泥地上。寒风像刀子刮过脸颊。他挣扎着爬起,跌跌撞撞跑向河边废弃的旧码头,只想找个角落喘口气。月光惨白,照着河面浮冰的裂痕。他靠着一根锈蚀的系船桩,剧烈咳嗽,额角的伤口渗出血,混着冷汗流进眼睛。就在这时,他听见了。
“同志,这河水,比1937年还冷啊。”
声音沙哑,带着伏尔加河底淤泥的潮湿气息。伊万猛地转身。一个身影倚在码头另一根桩子上,正是文化宫里看见的那个模糊人影!此刻清晰了:是个瘦高的老人,军装破烂,露出里面的粗布衬衣,一只袖管空荡荡地垂着。最诡异的是他的脸——并非全然透明,却像隔着一层晃动的水波,五官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仿佛随时会融进夜色。他脚边放着一个破旧的皮包,上面印着模糊的“国家政治保卫总局”字样。
“您……是谁?”伊万声音发颤,恐惧中混杂着一种荒谬的熟悉感。
“米哈伊尔·谢尔盖耶维奇·沃洛金,”鬼魂——如果这能称为鬼魂的话——声音平静得像在谈论天气,“1937年10月,在喀山郊外的森林里,他们用一颗子弹‘解决’了我这个‘人民公敌’。罪名?在历史课上问了一句:‘为什么五年计划报告里的数字,和粮仓实际空荡荡的门对不上?’”他空荡的袖管随风轻摆,“我死后,他们抹掉了我的名字。档案里只剩一句:‘因思想问题消失’。但你看,”他摊开唯一的手掌,掌心空无一物,“他们抹不掉问题本身。就像抹不掉伏尔加河底的淤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