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1963年1月15日
广州
清晨6点半,欧淑芬准时醒来。出事这么多天了,她的生物钟仍然停留在上班时的记忆节奏。往日,她这个时间会起床去给丈夫准备早饭,7点整叫醒田之雄,然后他们会一起吃简单的早饭,7点半两人一块儿出门上班。单位里都是8点半上班,而田之雄总会在8点之前就到办公室,她则需要坐几站公共汽车,在8点半前按部就班到达办公室。
现在,她静静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脑子里还回想着十几天来发生的事情。母亲和孩子还在一旁沉睡。这是迄今为止她所过的最凄凉的春节,没有年夜饭,没有鲜花与金桔,也没有同事或领导登门拜年,只有时不时上门的派出所民警和街道居委会主任。
昨天,田之雄的处长陈振忠来看了看她,他看上去颇显疲惫和难过,话也不多。听说陈处长也因为此事受了处分,现在还在检查反省。陈处长代表组织发还了一些她的个人物品和书籍,他自己给孩子带了两袋奶粉来,还特别指着一套厚厚的《马克思恩格斯选集》要她好好学习,加强思想改造。
那一刹那,她的心狂跳起来---那塑料封皮里原先夹着她的存折。等陈处长他们走了,她迫不及待地翻开书,果然那个存折还在,连本带息总共二百四十八元五角七分。她和田之雄两人工资都不高,有了孩子以后,每个月几乎存不下多少钱来,这个存折还是她刚参加工作时开的,钱也是省吃俭用慢慢攒起来的。
她从心里感激陈处长,不管他是自己自作主张偷偷塞给她的还是代表组织发还的。有了这些钱,再加上从街道每个月领到的生活费,省着点花可以支撑一两年了。一两年以后,也许田之雄的事情就案情大白水落石出了,蒙受的冤屈便可以彻底洗清,她的丈夫没准就可以回家了,他们一家的生活就可以回到正常的轨道了。
想到这里,她意识到这点钱实在太重要了,便一骨碌爬起身来,决定马上要去一趟银行,把钱全都取出来。
她匆匆梳洗了一下,洗漱的声音惊醒了母亲,欧淑芬轻声嘱咐了几句,便轻手轻脚上了街。银行8点半才开门,但她想避开街道居委会主任的监视,一大早便出门,哪怕到银行门口去等呢。
她顺利地把钱全都取了出来,路过街边的早点摊,饥肠辘辘的她实在忍受不了香气的诱惑,花了5角钱买了一碗皮蛋瘦肉粥和4个小叉烧包,仔细端着往家走。
快到家时,她发觉街坊邻居三三两两对着她指指点点,她心里一惊,预感到家里出事了,赶忙把小布袋里刚取到的钱掖到自己的内衣口袋里。
果然,欧淑芬一推开家门,就吓了一跳。小屋里站满了人,领头的人是那个叫林华堂的副处长,还有穿警服的派出所民警、穿便装的随从、街道主任和民兵。母亲坐在床沿抱着孩子,孩子在“哇哇”地哭。
看见欧淑芬端着早点进来,街道主任张牙舞爪地一下扑过来,吼着:“你跑哪儿去了?”一把夺下她手里的布袋子,里面的几个小叉烧包骨碌碌滚在地下。欧淑芬吓得身子一退,手一抖,手里的粥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成两半。
林华堂朝着街道主任摆摆手,语气和缓地说:“不是跟你说过,不要随便出门吗?”
欧淑芬答非所问嗫嚅着:“碗…是借的…要还的。”
派出所民警帮她捡起地上的叉烧包,放在桌上。
林华堂问街道主任:“这个月的生活费发了吗?”
街道主任不好意思地辩解道:“还没呢,前几天过元旦,事情多,还要大搞爱国卫生运动,没顾上。”
林华堂不耐烦地说:“一会儿赶紧发了。”又转向欧淑芬说:“我是来通知你一声,组织上决定给你们换个地方住,你抓紧时间收拾一下东西,下午来车接你们。”
欧淑芬心里“腾”地燃起一团希望的火苗:难道田之雄的事有转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