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点。
辩论的时候,非常忌讳鸡同鸭讲,或者说双方争论的时候随便改变原有的立场,就像是遇到富豪说要谈感情,绝对不是冲着钱来的,然后碰到普通人则是说要感情没有用,要有钱财才能有安全感。
关中的村寨的结构体系,和山东士族那边的村寨不一样的,即便是不说在政治方面的差异,在生产力方面上也是有显著差异的。虽然说兖州豫州等地也有农学士和工学士,但是那些农学士工学士多半都是在士族子弟的控制之下,根本难以真正的像是关中三辅还有其他斐潜控制的区域那样,可以真正走到田间地头去。
还有农业上的技术,关中作为农学士和工学士的核心地域,对于这些方面的持续研究和改进,也是山东士族区域的村寨无法相比较的。
王昶心中知晓这些,当下如此说,不过是想要试探一下卢毓对于这些情况的了解程度,如果说卢毓提出两边的情况不同,不能简单的视为相同的村寨,那么王昶就需要改变另外的策略了……
但是很遗憾,卢毓微微思索了片刻,竟然是表示同意。『天下之境,皆为汉土。天下之村寨,皆为汉民,虽有富庶之差,然似之是也。』
王昶动了动眉毛,似乎是想要笑,却强压住的样子,咳嗽了一声之后,便是说道:『关中三辅,豫冀青徐,皆神州也,此大汉之州郡所分,关中之地,亦为同也……既同之,奈何地之所出,所获有差?非田产之高低,乃庄禾粮价之别也。』
『同耕一亩地,同获一岁收,何关中之处,民夫得其丰,然山东之地,百姓得其困?若依贤弟之言,「限商,同耕,分利」可得天下大同……那么为何山东之地,百姓困苦,流离失所?』
王昶瞄着卢毓,『莫非……山东之地,亦不可为「限商,同耕,分利」乎?』
层层铺垫,基本上就算是挖好坑了。
卢毓在家乡,也确实按照他所说的『限商、同耕、分利』,在属于卢氏的土地上推行这一套的制度,然后也获得了不错的效果,没有纷争,没有争夺,所有的人都获得了劳动的成果,获得了平和。
可是,卢毓现在对于天下,对于普通百姓的认知,对于整个社会困苦的根源,可以说还是处在一种感性的认识当中。
卢毓年少的时候,其父卢植就身故了,在他从十几岁成长到现在,没有人给与他引导,没有人给他指引,他去过豫州,去过冀州,他看到了朝堂的腐朽,看到了地方诸侯的残暴,看到了商人对于小农经济的破坏,看到了普通农夫在天灾人祸之下的逃亡。
他认为这是人的贪欲所致,所以要『限商、同耕、分利』,这样的话大家都便是处于同样的位置上,所有人都可以拿到他劳动的所得,也就没有了不满,没有了战争,这个天下又可以恢复到和平当中。
就像是他在家乡所做的那样。
但是他忽略了一点,他是士族……
而且因为他爹的关系,他在家乡做的试验,又是在卢氏自家的田亩上,所以并没有任何人去妨碍他,甚至跟他交易的其他士族,都是成本价,或是极低的交易利润在进行的。看在卢毓他死去的父亲面子上,这些士族甚至愿意贴本交易,只要换到一个卢氏的赞扬,比如诚信君子什么之类的评语,便是赚了。
但是卢氏之地的和平,安定,并不能代表其他地区。
王昶没有说关中三辅这边究竟能不能按照卢毓的标准去做,而是问卢毓为什么山东士族之下的百姓会比关中更苦,是没有按照卢毓的标准做而困苦,还是按照卢毓的标准做了而显得艰难?
如果卢毓跳下王昶挖的坑,回答说有按照所谓卢毓的标准去做,那么出现比关中差的局面又是什么问题?如果说没有依照标准,那么既然卢毓认为这个标准这么好,为什么山东士族的人不愿意按照这样的标准去做?
如果卢毓转移方向,避开坑,也没有关系,反正不管是卢毓怎么回答,基本上都在王昶的手心里面打转就是了。
卢毓沉默了片刻,或许是意识到坑比较深,掉进去会爬不出来,沉思了片刻,有些无奈的说道:『关中村寨,所用之具,皆所利也,所用之法,皆助农也……』
果然。
王昶微微点了点头,『既然如此,所具之利,利从何来?所农之助,助从何出?仅一地之民,可备具乎?盐铁、布匹、曲辕、耧车等农家之具,若无商,何所得?』
『与民同耕,可获庄禾,然关中之民,丰于山东,非两地之农,劳作有别,乃非求其同,而是存其异也……』
『非求同?』卢毓有些难以理解。
王昶点了点头说道:『贤弟六艺,可通射乎?』
『嗯?』虽然有些不明白王昶为什么突然问这个,但是卢毓依旧点了点头,说道,『略通一二。』
『若今有战,贤弟与精锐弓手同有百矢,以退敌军,两下相比,敢问孰更胜一筹?』王昶追问道。
若是说十根二十根箭矢,卢毓还有可能会觉得不分上下,但是百矢么……
卢毓咳嗽了一声,说道:『自是精锐弓手胜之。』
王昶点了点头,又说道,『若今有百卷书,欲临之,依旧是贤弟于精锐弓手,各持笔墨,孰可胜之?』
『这个……』卢毓似乎有些明白了,『应是小弟略胜一筹。』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王昶笑着说道,『故贤弟同耕于田亩,便如美玉傍石也,嗯……故「同耕」之论,可弃亦……』
卢毓愣了一下,似乎想要说一些什么,但是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什么来。
小农经济,或者说庄园经济,是注定要被淘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