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海听得出,父亲的这句话是说给他听的。
父亲的突然举动,是掩护他们离开。他看看尤林,发现了伸到衣襟下要抽枪的那只手,明白了尤林要把老人家从火坑里救出来的心情。
他也看到了三陈紧张的目光,箭在弦上,弯弓待发。他把牙一咬,最后看了一眼父亲在敌人枪托下的倔强身影,汪着泪水,一扭身子,猛地抓住尤林握着枪的那只手:“林子哥,走!”
他的声音是那样清脆,使尤林从几乎是高烧般的情绪中冷静下来,也给了顺海巨大的安慰和勇气。他要把尤林凯旋归来的消息告诉老人家,使老人家了却十二年的心愿。
他最清楚,在漫漫长夜里,老人家是怎样惦着从海里救起来的红小鬼。
果然,老海听到“林子哥”这个称呼,心里嘎登一下,一句亲切的称呼,把他的记忆唤醒。磊子回来了!他还活着!
一刹那间,干出滩上的险情,连家船上的共同生活,冒着枪弹横跨海峡,滩头的依依惜别,这些镜头飞快地在他的脑子里闪过。
他多想看看磊子,哪怕是看一眼背影也好,但他忍住了。他为了叫儿子他们走得远一些,没有站起来,不呻唤,不求饶,偏要激怒敌人,拖住敌人,狠狠地咬住一个字:“跑!跑!”
沉重的打击又落到他的身上。这时,顺海他们已经走出去百十米远。
“要是我儿子在,我还叫他跑!”
这句话一直在顺海的耳边响着,这是父亲给他的命令。
他像发了四十度高烧,脑袋昏沉沉的,不问脚下是坑是坎,踉踉跄跄,大步流星地走着,一直到声音消失才停止脚步。
他挂着两行眼泪回过头去,手仍像老虎钳子似的紧紧抓着尤林的手腕。
不过,尤林什么也没感觉到。他回首环顾,凝视着弯腰曲背的背影,一步一步地远去,海风吹掠着象布穗子似的破烂衣服。
透过那背影,他看到了老人家热爱子弟兵的一颗红心。是啊,这时怎能轻举妄动呢?他终于把握着枪把子的手抽出来,说了声:“走!”
说罢,便照直扑向海门镇。
他们在一个低矮的古城的城门楼下停下来,这是海门镇的西门,是明代留下来的建筑,惠安石匠精心雕镌出来的城墙上大条石已经失去了光滑,有的挤出来,有的凹进去。
两扇城门早就不知去向,从城门洞里看进去,便是海门锁狭窄的街筒子,地面上铺着鹅卵石,因空气潮湿,路面上蒙着一层湿痕,在夕阳残照中射出隐隐青光。
路两侧,全是能防风、防沙的房舍,房基是那样高,防止在某一个夜间黄沙封门。根据传说,岛上已经被黄沙埋掉成百间房子,甚至有的村子整个被吞噬了。
世世代代的人都渴望着苍天把一块绿洲降临在这个小岛上,免受风沙之苦,但这个目标一直是一个海市蜃楼,可望而不可即。
顺海指指城门里边右侧的第三个条石门框小门,说:“这就是我的母舅家。”
这一家,就是与洪水生约定的接头户。
尤林一瞧,两扇门紧闭着,房上的小烟囱窜着火苗子,一头半大黑狗从门边的狗洞里伸出半张脸来,惊异地转动着眼珠。
洪顺海刚要过去敲门,尤林习惯地向四下看看,他大吃一惊,西边隔着里把路,一大群人照直追过来。他一把拉住洪顺海:“快看!”
陈德奎说:“敌人发觉了?”
尤林说:“看那来势,是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