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困惑,并非是困惑上天为什么要夺走我的父母,而是困惑他为什么要给我那样美满的家。
或许,若非曾拥有过幸福,如今的痛苦也不会变得这样尖锐。
我爹娘哄我着红,我如今仍喜欢,只是在这个地方,似乎就连我素爱的红都有了贬义。
但我还是喜欢,许是因为我爹夸我着红好看,又许是我可笑地想着,若有一天他们活过来,只要我还如小时候一样着红,他们就能找到我了。
可倘若真有那么一天,我又该怎么办呢?我要如何告诉他们,他们悉心教导的女儿为何做了人人轻贱的妓?又要如何告诉他们,他们的女儿如今烂成了什么模样?
在无数个不眠的夜里,我怨过天,怨过世道,怨过自己。
我甚至大逆不道地想着,我爹真残忍。他竟连一个可以去恨的人都不肯告诉我。
我毕竟不是圣人,这一切一切,我没有办法不怨,可我却连一个可以怨恨的人都找不到。
爹,你只想着让我平安喜乐,可漫漫长夜,每日伴我入睡的,除却酒肉嫖客,便只有这满腔无处可去的愤恨。
爹,此后……竟还有那么多个日夜。
……
有的时候我常常会想,爹娘叫我活下的意义是什么。
我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我不能死,我要活下去。
可如果他们在天有灵,会不会也跟我有同样的念头?觉得我这样活着倒不如死了算了?
我没有办法向他们求证,可人就是这样,在得不到答案时,总会更倾向于自己更认同的。
我终于被这个念头说服,选择服毒了此残生,不过老天并不打算这样轻易放过我,竟然连死都不肯让我死个痛快。
真是可怜又可笑,这世间竟还有人希望我活下去。
我的朋友,我的姐妹,我那同样被命运践踏的同伴,将我拉了回来。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又一次活了下来,也没有力气去想,我累了,也没了再来一次的力气。
意识模糊间,我好像见到了我的爹娘。
那个时候我才发现,我没什么脸去见他们。
见到他们,我该说些什么呢?这些问题我终于开始考虑。我该如何面对我的爹娘?该如何同他们说这人世一遭?
你们舍命保下的女儿,却做了人人唾弃的妓?
这就是你们苦心教导的女儿,偷抢卖淫,下贱成性?
我这一生似乎都在不断地得到和失去,而这次我却有些弄不懂,我究竟是得到了一个活下去的理由,还是失去了一个死亡的理由?
……
花开花落,月缺月圆。
我忘了这是我活着的第几个年头。岁月的流转对我而言,早已变得模糊不堪。
死过一次之后,许多东西似乎也变得不再重要。
醉春阁有许多女子,但我的膝盖是最软的,这些年我跪过很多人,有世家子弟,有街头混混,有时候是为了几个卖身子的脏钱,有的时候是为了少挨几个巴掌。
我可以为了一支金钗一件件脱掉自己的衣服,也可以卖酒陪笑供人取乐。我的记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也开始模糊,我甚至记不清爹娘的脸了。还有……还有谁来着?
我忘了。
不过也没什么要紧,我忘记太多事了。就连尊严,都忘记了。
那些东西都跟着那个偷窃会痛哭流涕的女子死在了那个自杀的夜里,而我不过是烂泥里长出的苔藓。
若这是病,我早已病入膏肓,若这是命,老天也早逼迫我认命。
这些早就没什么要紧,左右街上随便一条狗都比我活得体面。
可若说将所有都忘了,又好像不太对,有时不知怎的,心脏还是会猛地一抽。
楼中客人原配夫人找上门时,街角妇人叫自家孩童远离我时,给乞儿银钱他又将银钱丢给我说不要我的脏钱时,心脏都会莫名其妙地紧缩,像被人死死攥住,让我喘不过气。
我在难过什么呢?是听不得旁人口中的事实?还是见不得旁人异样的眼光?
我不知道。
我常常会羡慕一些人,譬如,大街上的乞丐,又或是,重伤濒死的人。
这世间总有许多人拼尽全力只为活下去,而我这个想死的人,却苟延残喘活到了现在。
想活的人活不成,想死的人死不了。老天总爱开这样的玩笑。
他们或许羡慕我,可我也羡慕他们。
毕竟,能以一个正大光明的理由死去,何其幸运。
或许人活着都有意义,而我活着的意义,就是到尽头看一看,我这一生到底能烂得多彻底。
这么多年,我的名字依旧没改,至于会不会被仇家发现,我早就不在乎了。我甚至希望他们还未放弃找寻我,快些找到我。
这样,说不准,我明天就能死了。
我如此想着。
我如此期盼着。
只是,我还活着吗?
或许我早就死了,死在了那个服毒的晚上。
又或许,早死在了那个自己走回醉春阁的夜里。
……
我想,这就是我的一生了。
但老天总喜欢跟我开些玩笑。
越是在我习惯麻木时,它越喜欢给我丢下一些看起来像是救命稻草的东西。
初次见到他时,他还未褪稚气,我转过头,就见他呆呆愣愣瞧着我。
窗外日光透下,我与他隔着一段距离,我看向他,透过光影,又像是透过光阴。
不知道为什么,见到他时,死寂的心忽然漏了一拍。
我不知这奇怪的感觉从何而来,却也不觉得日后会与他再有什么旁的关系,为不失礼,只冲他浅笑见礼。他却好像晃神似的怔了许久,好半晌才扬起笑。
“姐姐。”
他唤我时,不知为什么,我有些恍惚,他好像与一个人的身影重合,可我想捕捉那抹身影时,它又如同破碎的泡影,消散在空气中。
我厌恶甚至是害怕这世间大多数男子,可他实在过于耀眼,就像是……刺眼的阳光,照在了烂泥之上。
……
他的确与旁人不同,我与他度过的第一夜,竟然是闲话整夜。
我见过太多人,即便遇见过如此装腔的男子,我也没什么心思去了解。
可我却对他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兴趣。
我约莫是疯了。
我见过许多人,来这个地方的,要么毫不掩饰放浪形骸,要么虚情假意故作姿态。
可他不一样,那双眼睛,好像纯净得能让人望见他的灵魂,炙热得能将人融化,又温柔得能将人溺死。
他像是这喧嚣世间中的一股清流,蛮横地闯入了我的心中那块枯死的田地。
可我不愿承认自己竟然就这样轻易地喜欢上一个人,更不愿相信,这样的情感会莫名其妙出现在一个莫名其妙的人身上。
与他相处的那段时日,我几乎是使尽了浑身解数,有意无意撩拨他,勾引他,用最放浪的言语,最轻佻的举止。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不知是迫切想撕碎这人的伪装,还是撕碎自己那可笑的妄想。
我甚至装醉去瞧他的反应,想探探这人皮下究竟。
他果然入套,将我安置到榻上,然后……轻吻我的发丝。
有一团烈火顺着发丝攀延至我全身,要将我烧成飞灰。
他到底想做什么?
我想不通。
枯坐一夜,仍未得到答案。
老天,难道除了这副腌臜的身子,我还有什么值得人惦记的吗?
……
这样的试探没有得到我想要的结果,可我依旧不肯放弃。
我知道这些是徒劳,也知道自己根本撕不下什么伪装,或许我只是察觉到什么,想用这样的方式吓退他,告诉他我就是这样一个下贱浪荡的人。
可他好像全然看不见似的,那双眼睛里,除了我,就再没有其他。
他说,柳烟桥,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子。
呵……我有些想笑,可眼眶又有些热,天呐……
他越是磊落坦荡,便越是让我觉得自己卑污不堪。
他是云中月,我是地下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