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琳琅说着,苦笑了一声,看向了窗外。天依旧是黑着,虽然有即将迎来黎明的迹象,可到底还是黑着的。她看着这黑漆漆的夜,眼圈不禁红了。
“父皇,”她说,“我知道,你为什么对我好,又为什么那样在意景佑……因为,你虽然已年过半百,心里深处却还藏着当年宫墙底下无依无靠的孩子。”她说着,又看向李沔:“你对我好,是因为熙阳姑姑吧?因为,我长得像她。”
“熙阳……”李沔听见这两个字,竟没有那么激动了。他似乎陷入了久远的回忆,只是重复着:“熙阳姐姐……”
“是啊,你怎么能不在意她呢,”李琳琅说着,看着面前这枯瘦的老头,“熙阳姑姑和父皇一母同胞,你们生母早逝,一直都是熙阳姑姑照顾父皇,姐弟二人在深宫之中相依为命。若儿臣没记错,熙阳姑姑,本也是个活泼的公主,只可惜,生性软弱……是吗?”
“她很好。”李沔只说了这一句,便沉默了。
“是啊,她很好,直到她十六岁那年嫁了人,”李琳琅也回忆着,“堂堂公主,千金贵体,却被夫家百般欺凌。她十八岁那年,终于不堪凌辱,三尺白绫,了却余生。”
李沔听着李琳琅如此说,似乎又回到了很多年前的那个清晨。那时他还很小,一睁眼,便听说,姐姐没了。
那是个秋雨天。年幼的李沔并不相信这个消息,他从寝殿里跑出来,发了疯的向外跑去。他要跑出这宫城,他要跑到驸马家,他要去看看自己的姐姐。
大雨将他从里到外淋了个透,可他却浑然不觉,他只是奋力奔跑着,脑海中浮现的却尽是姐姐出嫁那日的场景。那日,姐姐打扮得端庄又艳丽,堪称倾国倾城,他也是喜忧参半,前去送行。可姐姐面上却无半点喜悦,只是悲戚。
“沔儿,”熙阳对他说,“照顾好自己。”语未毕,泪先流。
很久以后,李沔才知道的,熙阳嫁的人虽是朝中能将,却也是个风流子弟。此事朝中人人皆知,他的父皇也知道,甚至,熙阳也是知道的。可熙阳没有办法,却还是只能嫁给那将领,作为那人打胜仗的奖励。
宫墙太高,宫道太长,李沔跑了很久,却还是没有跑出这宫城。不仅没跑出,他还被侍卫拦了下来。他哭着、闹着,不肯回养母的椒房殿,只想出宫去看看姐姐。他不信姐姐就这样没了。
“沔儿。”周皇后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可他却并不想回头,他一心向往着宫外。
“沔儿。”周皇后又唤了一声,语气更严肃了几分。可李沔依旧只是哭闹着,拼了命地想从侍卫手中挣脱。
周皇后终于忍不了这个又哭又闹的孩子了。她上前两步,一把抓过李沔的领子,“啪”的一声甩了一个巴掌过去。“堂堂皇子,又哭又闹的成什么样子?”她教训着。
李沔还想哭,却又接连挨了好几个嘴巴子。他被这样一吓,终于连个大声都不敢出,只是小声地抽噎着。一旁的侍女见了,似是想缓和下气氛,便劝着周皇后:“娘娘,小殿下胆小,别吓着他了。”
“胆小?”周皇后十分嫌弃地念了一句,又松开了他的衣领。她拍了拍手,又看向一旁的侍卫:“送小殿下去读书。他若再跑出来,本宫拿你们是问!”
周皇后没有亲生的孩子,只收养了一个李沔。对他,未免就太严厉了些。可也就是在挨上巴掌的那一刻,李沔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再没有可依靠的亲人了。皇宫中剩下的人,只会将他看做利益、看做权势,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那以后,李沔老实了很多,勤奋了许多,对自己也严格了许多。他事事按着周皇后的要求去做,终于在周皇后的帮助下,他先是成了燕王,后又成了太子,最后成为了大魏的皇帝。
然而多年压抑苛刻的勤奋在他登基的那一瞬间土崩瓦解,取而代之的,是不顾一切的纵欲和暴戾。他的人性早已停在了那个秋雨天,剩下伴随着岁月成长起来的,都只是这宫城中最为扭曲的一部分。当这扭曲的一部分突破了界限,后果便不堪设想了。
但他偶尔也会找回他残存的人性。在他发现他的六公主长得很像他的熙阳姐姐的时候,在他无意间听见有人议论九皇子胆小时……过往的回忆总是会刺痛他。
“熙阳姐姐……”如今,奄奄一息的李沔躺在龙榻上,又想起了那个秋雨天。
李琳琅看着床榻上的这个老人,心中也没忍住泛起了些酸涩来。“是啊,你也有不幸,宫城中的不幸太多了,”她说着,狠狠地握着拳,掐痛了掌心,“可你为什么又将这样的不幸带给了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