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崔灵仪相处的这段时间在她无尽又诡异的生命里并不算特殊,不过是常年在苍茫大地上行走,整日同神鬼打交道。唯一特殊的,或许仅仅是崔灵仪在见到了她的不同寻常后仍视她为友、不离不弃。的确,听起来是有几分报恩的意思,可这个理由难道还不够吗?崔灵仪说,若是换了别人,她也会这样做的……她当真会这样做吗?
癸娘越是思考,便越是头痛。或许当真如社所言,她已经太久没有思考过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了。很多年前,在她眼前的光骤然消失的那一天,在她所信奉的一切骤然崩塌的一天,她的情感便自行退化封闭成了老林无人处的深潭死水,即使风雨交加,也难掀起半点波澜,也再无人至这深潭之下一探究竟了。
她无需有自己的想法,她只需为鬼神负责。
可是,就在崔灵仪离开她的那一天,她重拾了纠结、犹豫、后悔等一切凡人累赘的感情。这是数千年间,她情感波动最大的一次。死水上突如其来的波动让她无所适从,她哪里还能认清引发这波动的真实原因呢?
第103章 丹青不改(四)
夜深了,崔灵仪翻过了墙,进到了华七郎一行人居住的宅子里。宅子里还算热闹,远远地,崔灵仪便听见了屋内传来的饮酒笑谈之声。她悄悄向声音的方向望了一眼,果然,窗纸上人影闪动。
崔灵仪放心了些,便又摸去了曹氏姊妹的房间。这房间的灯还亮着,但仅仅是一点微幽的灯火,房间里依旧是昏暗的,连个影子都看不到。
崔灵仪无法从窗里判断屋里情况,只得又绕到屋后,跳上了房顶。她的动作很轻,又被宅子里的欢笑声掩盖,因此没有惊动任何人。她小心地趴在屋顶,轻轻揭开了一片瓦。这种事做得太多了,她早已是驾轻就熟。
瓦片下,她终于看到了一个身影。那人素色的中衣外披了一件浅青色的衣裳,头发看起来也是随手一绾,像是随时就要散开一般。因这人正低头作画,崔灵仪看不清她的脸,根本无法辨别她究竟是曹描还是曹染。
但还好,崔灵仪可以看见她笔下的画。寻常人家,可不会在夜里还要点灯作画。灯光昏暗,崔灵仪不得不眯了眯眼,细细地瞧着那画。
与白日不同,这人每下一笔都要斟酌许久,每一笔都是慎之又慎。因此,画了快半个时辰,画上的女子才勉强有了一个轮廓。
嗯,看脸型,定是曹氏姊妹之一。崔灵仪想,血缘之亲,便是如此了。她们姐妹二人的面容很是相像,脸型更是一模一样,都是长脸尖下巴。还有那发际鬓角,也都同白日里的姐妹俩无甚区别。
然后,执笔之人竟放下了笔,只伸手在纸上比了又比,才终于又拿起笔来,小心作画。这一次,她先画了女子的鼻子。简单两笔,便勾出了形。鼻子之后,便是口唇。作画之人像是有些紧张,她想了又想,终于再次落笔,绘出一张樱桃小口、薄唇两瓣。
哦,画上的女子是曹描。崔灵仪认出来了,曹描的嘴唇似乎是比曹染的薄些。
正想着,忽听一阵脚步声响起。崔灵仪连忙警惕起来,手里握着瓦片,打算随时遮上走人。脚步声从卧房传来,一女子从那边走出。崔灵仪定睛一看,正是曹染。
那作画之人,应当也是曹描了。
“你画好了么?”曹染问着,走到了桌前,又要低头去看。
曹描却紧张起来,连忙伸手去挡。“阿姐,先别看了,”她说着,语气里竟带了几分小心翼翼地讨好意味,“我画完,你再看,好不好?阿姐——”她说着,又开始撒娇,拖起了长音。
曹染像是犹豫了,她终究没再去看那画,只是对曹描微笑道:“好,那你快画吧。画好了,便休息,别太晚了。”
曹描连连点头,又笑道:“都听阿姐的。”
曹染却没急着回屋,只是对曹描提醒道:“该如何画,你心里自有分寸。”她说着,抬手抚上了曹描的面庞,柔声道:“阿姐知道,你是最乖的孩子。”
昏暗的烛光之下,曹描的面容显得分外柔和。崔灵仪望着她,竟忽然想起了很久以前,那时母亲还在。在长安郊外的庄子里,在秋日寒蝉有气无力的叫声里,母亲就坐在灯下,与她说着家常……如今,竟恍如隔世。
所有生在这乱世的人,都是不幸的。可曹氏姊妹还有彼此可以相守,当真是不幸中之大幸。
想着,崔灵仪竟有些出神,手里捏着的瓦片不觉轻轻放下。可仅仅是这一点微弱的声响,也足够惊起屋内的人了。
“什么声音?”曹染最先反应过来,她收了手,抬头搜寻着声音的来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