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惜容听了,便转身挪到了卓娘面前,笑道:“好姐姐,且让我瞧一瞧。”她说着,扶着卓娘的肩膀,睁大了眼睛,细细地从她眸中观察着自己的影子。
卓娘身体一僵,动也不敢动。她似乎想要挪开目光,可眼神刚刚要游离出去,却又忍不住地颤了回来,迎上了姜惜容的目光。
姜惜容望着她,却不是在看她。她只知道,在她的眸中,她终于可以看见了自己的影子。那发髻,很好看。
“真好看,”姜惜容笑道,“多谢卓姐姐。”她说着,又站起身来,道:“时候不早了,我们继续赶路吧。”
卓娘听了,便背好行李,站起身来。阿顺却叹了口气,只坐在地上,愁眉苦脸地说着:“累,走不动。”
“那姐姐抱你走。”她说着,俯下身去,一把抱起了阿顺。
卓娘见了,有些不好意思,连忙来扶。“惜容妹子,还是我来吧。”她说着,就要从姜惜容手里抱出孩子。
姜惜容摇了摇头:“没事的,卓姐姐,你也该歇会儿。”她说着,又笑着问阿顺:“阿顺不累,姐姐给你讲故事好不好?”
“什么故事呀?”阿顺问。
姜惜容笑道:“一位很久以前的大人物,公刘。他也带着他的族人走了很远,很艰苦,可最后,他们过上了安居乐业的日子……想听吗?”
阿顺听得云里雾里,只是问道:“安什么的日子?”
姜惜容笑了,她看了一眼卓娘,只见卓娘正笑得温柔。“就是你娘要带你过的好日子呀,”姜惜容说着,这才又对阿顺道,“不急,姐姐慢慢讲给你听。”
卓娘没有再说话了,她只是跟在她身边,眼睛一刻都没有离开过她。姜惜容抱着阿顺,一路都在讲故事,先讲了《公刘》,又讲了《桃花源记》,讲到兴起时,她还能吟上一段。阿顺听得入迷,卓娘也看得入迷,人群很快安静下来,让这轻快的语调肆意蔓延着。
“姑娘,声音好听。”有人称赞着。他们听不懂她讲的诗文,却能听懂声音里的情感。
“多谢、多谢。”姜惜容总是笑着回答。
姜惜容说话时,即使灰头土脸,面容上也永远带着轻柔的笑,仿佛这世间的艰难险阻都难不倒她,所有的困苦都能被她轻易化解……她要去向的地方,一定充满了希望,即使没有,她也会自己创造出希望。
一同逃难赶路的日子明明只有几个月,又好像十分漫长。漫长到姜惜容好容易接了一个代笔的活计,都觉得恍如隔世。的确,如那乞儿所说,这年头,书信实在是没用的东西——所有人都已经自身难保了,哪里还能关心他人呢?
但是,让姜惜容更为恍惚的是:这次的活计若是做成了,能赚二十个铜板!这么多铜板,可以买很多吃食了。
恍惚片刻后,姜惜容欣喜若狂,又连忙问地摊前的客人:“写什么信?有什么要求?需要润色么?”
“不是信,”客人摇了摇头,“是墓志。”
姜惜容愣住了,忽然发觉这客人也是一身的粗布麻衣,显然手头并不宽裕。只见客人尴尬地笑了笑:“我没学问,也没钱。我妻子跟着我,苦了一辈子。她在这世上没有亲人了,等我死了,更不会有人记得她。所以,我想给她准备个墓志。我是石匠,可以自己动手给她刻,可就是这内容,我写不出来……二十个铜板,够不够?”
姜惜容听了这话,鼻子一酸,又连忙点了点头:“足够了。”她说着,拿出纸来,认认真真地在地上铺开,又将墨块磨开,这才问道:“你妻子……是个怎样的人?”
石匠思索着、描述着,姜惜容便根据他的描述,认认真真、一笔一划地写着。这是她第一次写墓志,写到最后,她眼角竟不自觉地渗出一滴泪来。她浑然不觉,只将纸上的墨轻轻吹了吹,才又小心地交付与石匠。
“我不收你二十个铜板了,”姜惜容顿了一顿,终于说道,“只要十个就够了。”
拿了钱,收了摊,姜惜容独自地走在小路上,十个铜板稳稳当当地放在她怀里……她该去找卓娘母女了。卓娘怕阿顺不听话,打扰她写字,因此每当姜惜容出摊时,她便带着孩子在不远处等她。而姜惜容收摊后,也总是会急急忙忙地跑回她们身边。
如今,她们就在郊野的小溪边落脚。可姜惜容的脚步竟越发迟缓,终于,她在一棵干枯的槐树下停了脚步,只呆呆愣愣地立在原地,手掌按着胸前那放着铜板的地方。
头上的乌鸦在哇哇乱啼,脚边的蚂蚁放肆地攀爬。她却好像同这枯树融为了一体,只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忽地一阵风吹来,她一时站立不稳,脚步一动,便有只蚂蚁死在她脚下,而她对此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