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宣十五年时韦敦生了一场重病,缠绵病榻数月,家人遍请名医,直到冬天才终于有一点起色。
给韦敦看了十年院的老家院流着泪说:昨日刚收到家里来的信,说是梦着主人,却不大好,频频问京城的消息。这下好了,老奴这就去报喜。
韦敦想了想,他竟然有十七八年没有回家乡了。
也不知是名医的药剂起作用,还是回乡的这一股力量支撑着他,韦敦第二日觉得身体舒服许多,便奏请了圣上,言明自己在朝多年,从未有一日休息,如今病愈,想乞请回想探亲。
敬宣帝看着阶下佝偻脊背的老臣,无不动容道:“朕与你君臣相对十八载,竟不觉有多久。准你半年假期,回乡修养罢。”
韦敦谢过旨意,晚上乘着风雪回家时还在吩咐家人准备马匹,临睡前想起还有一项事务未完,便将书案搬进卧房内,走进去时,家人似乎还听见他哼唱着一首江上渔唱。
第二日家院唤他,始终无有应答。进屋去寒风阵阵,房中积雪半白半化,湿淋淋的地板仿佛晾不干的江水岸,原来窗户竟开了整夜,而书案边那个老人的面容已覆上了冰雪,不知何时竟没有体温了。
敬宣帝闻讯大恸,悲痛无以复加,在灵位前道:师君去已久,今君复做古人。顾左右惟朕一人,岂不恸绝伤心肝!
遂以国丧待韦公,京中寺院道馆鸣钟三万击,全城缟素为韦公送行。
从韦敦始,敬宣朝的老臣一个接一个离开人世。
头一年便去了两位,再两年病亡的竟有十余人。子兴当年在秋狩落下的伤病随年岁加重,刚过五十就撒手人寡。戴博真还算长寿,可惜树敌太多,在回家的路上被人一剑刺中心窝而亡。这些人里唯有一个沈綝能算善终,一路做到相位,年老时被新党夺权,逼得无奈请辞,脱去一身冠袍回到老家,自掏腰包治河修桥、教书育人,几年后寿终正寝,葬在了向北的山坡上,遥望京师。
敬宣帝一个个送走曾在他执政时叱咤风云的臣子,又迎来无数崭新的年青面孔,他一直记得的,他会活到八十八岁,这样穷极无聊终日孤独的日子还有很长。
敬宣帝一生不纳妃嫔,膝下无所出,他醉后曾对近臣说道“这江山谁来坐都一样”,后来在群臣激烈的反对下,才不得已取了折中之法,找来已亡故的宗室的孩子,养在宫中,当做储君培养。不上朝时,敬宣帝鼓励太子效法他年轻时那样,多出宫去看一看他的子民,又遭到一些人劝谏,只好作罢。
当时尚在朝的沈綝在朝会后与敬宣帝闲谈,说东宫性质柔训、雍和谦让,毕竟不似陛下当年,当养足胆气再议。敬宣帝看着他柔弱的太子,如何听不出沈綝弦外之意,只得劝说自己,以如今之天下,再安稳三十年不成问题,自己挑的这个太子做个守成之君亦无不可。
再过几年,太子成人,时而跟在敬宣帝身边处理国事。然而圣心难测,每当皇帝要将政务交给他时,却又中途反悔,自己伏于案牍劳碌起来。太子心中惴惴,借忧心圣体为由询问,天子只淡淡说:“闲下来却总是想东想西,好不烦扰。”
太子遂不敢再提。
敬宣帝八十八岁时,才想起宫中还有个御花园。一向没什么余兴玩乐的敬宣帝忽然吩咐左右,去花园中闲逛。
皇帝毕竟年迈已极,走了片刻便要坐下歇息,不觉陷入梦中,一阵浅梦之后,却陡然惊坐而起,指着花圃中一朵芍药花道,这是朕的故人,你们好生待他。而后又入梦中。
故人是谁?没有人知道,当年跟随天子的许多老人都已经逝去,周遭无人敢动,只恐是皇帝梦魇说了胡话,但身边侍候的太监不敢不上心,圈着芍药花悉心照料数日,天子却再也没有驾临此地,因为从那日起,他便将很多事情都忘记了。
过继来的太子前来请安,敬宣帝恍若未闻,半晌才询问左右,那跪拜的是何人。服侍的太监送来今日的奏报,天子翻看一眼,忽然忧心道:“西北战事如此胶着……韦敦去了何处?”所说竟是六十多年前的旧事了。
人一旦衰老,先从头脑开始。思绪就如先锋军,领着四肢、关节、齿发一齐枯败,年华老去是多么可怕的事,从前终日驰而不息的敬宣帝就像一只渗水的碗,滴答滴答,不知什么时候便漏尽了。
意气泄尽,耄耋之年的天子终是如山崩一般倒下,尚清醒时,他命太子监国,自己搬去行宫修养。这一时期他记得的事越来越少,可是很多年前的故事却越来越清晰。
又一夜天子彻夜难眠,想起前尘往事,忽然叫来内侍,却是询问一面镜子的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