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霄含笑道:“早说了,我们有宿世姻缘。”又满含深意道:“其实我是从方外一处境界而来,之前对你说的那处仙家洞府,你可还记得?我是在那里见过你,一不留神却让你投身到了此处,我急忙追寻过来,竟还是让我们遇见了……真是缘分不浅。”
黑暗里檀光嗤的一笑,“不得了,我原来救了位仙人。”
“可不么,若我说能带你去仙境,你愿不愿意随我走一遭?”
檀光道:“你总和我说这天外还有天,却总不告诉我天外天如何高妙。”
伏霄沉吟稍时,自是不愿尽说好话骗他:“好自然是好的,可细说却也不好。”
“好是如何,不好是如何?”
“好是因为,那是我与故人实实在在的世界。不好则是,身处那世界中,太多事不能预料,太多人不能相守,遗憾生忧怖,才令人觉得不好。”
檀光哂道:“哪有事事如人意的,若能如意,只怕是在你的梦里。”
伏霄闻言苦笑:“最怕是梦中,也有不如意之处。”
静默了稍时,那边檀光的声音才再次传来:“睡前却在想这些,难怪睡不着。快把这忘了,待会儿入梦,定能万事如意。”
定能万事如意。
如何能万事如意。
这夜伏霄带着怅然睡去,不知怎么就昏昏沉沉,身体仿若沉入绵绵的水波,盘旋着降到了水底,五感都为水流所闭,只剩神识感知尚存。一团又一团的旧梦,便在此时趁虚而入,涨得心口酸涩不已。
不消睁眼,模模糊糊的画面已钻入脑海,天仍是灰扑扑一片,却难得十分温暖,伏霄一条小龙身上凉飕飕得很,待在这暖和位置,十分舒坦,连伸几个懒腰,翻滚一圈,却四足一空,险险坠了下去。
他趾爪紧巴巴地攀住什么东西,摇晃一阵,才反应过来,自己似乎是在谁的衣袖当中。
梦中的情景倏然就明朗起来,迷蒙世界显露出本真,五色五味剥脱去迷障,这泛着白絮的旧梦被洗刷一新,微微察觉,原是这一段往事。
伏霄紧紧抓着爪子下的衣袖,吊在檀光的袖子里晃来晃去,周身浮动着浅淡花香,忍不住伸出脑袋,向四周一望,忽然被从天而降的一只手捉住,轻轻塞回袖内。
檀光青涩的声音悄悄传来:“长老们在上面祭祀,你别露马脚。”
话音忽然笑嘻嘻的一转,忍俊不禁:“别露龙脚。”
伏霄便乖乖盘在他手腕上不动弹了,趁此时打量梦境中的自己,还是细小的一条黑龙,大约是几百岁时候,这会儿他正满世界乱逛,今天跑归墟明天跑雷泽,有时蹿到鬼界挖两棵獐头鼠目的草,大摇大摆表示要移栽观玉谷看看长势如何,被檀光黑着脸拒绝,真是属于狗都嫌的年岁。
饶是他爱胡折腾,一到冬天就折腾不起来了,乖乖说好话盘进檀光袖子里,混进观玉谷过冬。
有时候迷迷糊糊睡过去,醒来看见自己被端端正正盘成个圆盘放在书案上,身侧是檀光写字的白净手腕,便甩甩尾巴沾些墨汁来作乱,拍得纸上一片龙鳞痕迹。这时候檀光便会忿忿地将他倒提起来,却发现这厮又倒头歪过去了。
睡着时候的事谁能知晓,可伏霄这是在梦里,梦是不讲道理的,神识一会儿在自己身上,一会儿游离身体之外,一会儿还是观玉谷祭坛,一会儿又回到他写字的那方书案上。浮在上空时,便见到檀光写字休息的片刻,拿指腹轻轻在自己鳞片上蹭的模样。
再醒来,还是在书案上盘着,伏霄实在百无聊赖,尾巴甩得嗒嗒响,问道:“不如咱们出去转转?”
檀光学得认真,只随手拿起一页书将他盖在底下,不做理会。伏霄游出一颗脑袋,拱了拱,两颗幽蓝的瞳孔里闪出一丝促狭:“咱们回回拔头筹的檀光君,私底下其实刻苦得不得了哪。”
涵虚洞里檀光学业数一数二,人人皆道他是天赋自成,不必太刻苦便能拿个好成绩,却只有伏霄知道他日日苦背的模样。
檀光微微一僵,面上烧出浅浅的红,也说不清是真的受他要挟还是只想找个借口,挥一挥衣袖,便携起那尾黑龙,踩着云飞到黑水潭上,透过那丝裂隙,看谷外人间的风雪。
片片飞雪如流光,人间景色无数易改,分不清是过了一瞬,还是过了很多年。
伏霄看见人间那条通往观玉谷的小径上树木生发又倒毙,看见误入的牧童再来时已是苍苍暮年,那雪也钻了数蓬进到这仙境中来,丝丝寒气,令他的困倦消散无踪,回头一看,檀光那张青稚的脸不知什么时候已变成了熟悉的模样,而他肩头,也早落得一片洁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