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半句未完,嬴无疾忽然放了铜箸,扬眉转了声调:“怎么一脸不快,是行宫有人慢怠?”
赵姝难得尖酸揶他:“王孙将那些人都拔了舌头,同我一介将死的质子说这有的没的闲话,何必还叫人都回避,太也小心,不嫌活的累。”
“既知是赵人质子,就不许你死在咸阳!”嬴无疾突然伸手一把将她连人带兔子得扯过来,到了跟前时,又一下甩开。
桌案上一盏汤羹翻了,泼在兔子背毛同少女衣袖间,见身前两只俱是睁大眼狼狈惊骇地瞧着自己,嬴无疾意识到失态,默默捋了把兔子背上汤水,甩袖立起后,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她第一句话的意思来。
想明白后,他无奈嗤笑,忽而弯腰,俊脸放大在她面前,趁着对方愣神之际,男人朝她颊侧故意揉搓了两下,将满手汤水黏了上去,而后他朝她耳后吹拂热气,如恶鬼低语:
“命贱之人即如蝼蚁,乱世尤然,这句话你从前也说过,难道忘了么。
不过这事,还真不是本君下令的,我还不至有闲空管那阴损琐碎的杂事。早上我见你同李云虚相谈甚欢,你不知道么,除了成戊平日驯养的死士,府上一切用人,都是归李翁管的。”
说吧,对上她讶然错愕的杏眸,他有些不舍得手上触感,便又恶劣地将那些汤水抹去对方耳垂颈项,粗粝指腹抚上菱唇,一面缓缓补充:“李翁确实堪用,就是连本君都觉着太过谨慎,你若是被他挑中,或许李翁怜你良善赤诚,会亲自用烧红的利剪绞了你的舌头,叫你受最少的苦。”
知道嬴无疾不至于为这事骗她,赵姝简直似被当头棒喝了一般,突然就觉着前些日子还吃得津津有味的那缸酸酱瓜有些反胃起来。
要不是今日莽撞地问出来,她是做梦都不敢去想,那么谨慎谦恭鬓角染霜,自入府后一直对她和戚英多有顾念的李掌事,背地里的手段竟这般叫人生畏。
她颤着口想回敬些什么,却只是微启了檀口,思量后怕般得用小舌抵了抵上颚。
这个动作落在嬴无疾眼里,无异于状若挑弄迷惑。他黏腻手指刚好落在她唇角,天知道,这一刻,他是费了多大的念力,才竭力忍住想要探入一触的心思。
二人视线交融,赵姝自是懵懵懂懂地看出了些他眼底的含义,她也不怯,索性他是个断袖的。
她忽而退开一步,‘呸’得一记吐出了流进嘴里的汤汁,故作凶蛮得挥开他的脏手:“这汤有点咸,我吃饱了,要去给它洗毛了。”
嬴无疾也没拦她,只是在她出门前说了句:“这几日有医官术士过来,他们应都能诊出你非是男子,切记不要表露身份。这宫中侍从都哑了也不会读写,你倒不必在他们那儿拘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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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中的医官流水似得往来,就这么整整过了十日,当最后一位北胡来的游医含混不清地说年轻时似见过此症,却估摸着天下早已不存解症的法子后,终南的这所行宫才彻底安静了下来。
那位北胡游医上午才走,赵姝正独自伤神寂寥,午膳前,就有哑侍从主苑过来,递了张泛青小笺,上头是那人游龙般苍劲的大篆,说是要请她同去游湖,午膳也一并在湖上用了。
她想了想喊住那哑侍:“王孙无客,只请我一个吗?”
哑侍脾气颇好地笑笑,比划了半天,见她也看不懂手语,遂只是肯定地点点头,他们虽接触不多,却都十分喜欢府上这不知什么来头的小公子。
又是替她延医,又是请她单独游湖,多日不见,她心中想到那人时,免不得却又惴惴起来。
想到先前他满手汤汁捏她脸的样子,赵姝暗自腹诽,这人不会还在觊觎着自己的‘男身’吧?!
踌躇再三后,她决意兵行险招,反正此地荒寂这些哑侍也是他说过的比死士还牢靠,退一万步说,就算真的再被旁人识破身份,也总好过糊里糊涂得在死前还要失身于不爱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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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光倒映山色,岸边遍布着低矮繁茂的山茶花,画舫系靠之处,正是绵延了十余里的杏林尽头,春寒料峭,枝头的杏花却不畏寒,遍野争相着绽放。
一人长身玉立、褒衣博带,正负手立在湖岸边瞧着水中云影,不知在谋算思量什么。
耳边脚步窸窣,当嬴无疾回头看去时,不禁目中震颤,方才的谋算布局几乎是顷刻消散了。
但见赵姝一身杏黄裙裾,一手托着大野兔的屁.股,另一手提着有些偏长的裙摆,在荆棘斜坡边跳着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