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所有人都虚与委蛇地沉浸在这一场酒肉歌馔里,满以为一切政事交涉都已了结,只等着送走周人便罢。
姬樵身后的一直安静跟着的宗周府令蜣惠, 这个耄耋之年的威严老宦, 昂着鄙睨众人的鹤步, 执使节礼,一步一步地走到了正前方,朝着高阶主位上, 已然饮得酩酊的衡原君简单施了一礼。
用的竟是平辈之礼。
老宦蜣惠是老秦王生母那一辈的人,虽是罪奴出生, 如今作为周国上卿, 按周礼, 与诸国储君之下, 的确是该以平辈相交。
可蜣惠平日对着姬樵, 却仍以奴仆自居。
这个举动,显然是挑衅, 或是昭示着周朝还有要事未同秦人谈判。
上座已有许多人注意到了不对, 而衡原君在酒与丹药的合力下,朦胧睁眼,只觉着眼前这个垂发花白的老宦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意味, 他哈哈朗然一笑, 登云履仙似地歪着上半身踏到阶下, 在歌舞靡靡里, 小心问了句:“仙君从何处来, 要往何处去,可是来接我一并走的?”
在他身后, 始终维持着得体笑容的雍国夫人芈嫣,顿时将一张风致犹存的脸僵了下来。
老宦蜣惠面不改色,略等了片刻后,趁着一曲暂毕的空儿,饱吸了一大口气,赫然朗声宣令述道:
“传洛邑天子令!”
这一声过后,先是上座离着近秦国公卿反应过来,带头趋步离席就朝着座旁跪了行礼,而后是那些舞姬乐人伶官侍从,潮水般得尽数伏下身去。
独留上座寥寥数人安然坐着。
赵姝一颗心全在不远处坐在芈融边上的戚英身上,未等她起身行礼,蜣惠就直直望着眼中虚空的衡原君,宣了令道:
“天子令,已故赵先王后之子殊,于平城一战护生廿万而为质入秦,今天子悯其失位,念其贤正忠义有为雄才、兵法卓绝体恤苍生,故愿将赵南之地——缯,赐封于殊,今后缯国爵为第二等侯国,赵国公子殊,改称缯侯。赐封的文书,会在明春通告列国。”
因是早知舅舅要走,赵姝未曾想过这最后一场只是送客的飨宴还会有怎样实质的变化。
所以,直到蜣惠慨然述完这一段似早已拟好的口谕,公卿乐人皆山呼完了,赵姝微张了嘴,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方才口谕里的‘贤正忠义兵法卓绝’的形容,说的是她自己。
直到身侧的中年美妇轻推了她一把,含笑提醒:“缯侯还不去领旨谢恩么。”
她才呆若木鸡地真的确定,不过就是吃了碗菜羹的功夫,她竟就这么成了什么缯国的开国之君了?
第一时间她将视线调转向戚英,发现对方也在看自己,她也顾不得那什么‘缯’地在哪个犄角旮旯了,立刻心潮澎湃地就要去领旨,只想着领了旨,这回她得抓着舅父,好生逼问个清楚。
另一侧,姬樵唤来心腹,嘱道:“即刻去查清殊儿与楚夫人的关系。”姬樵不怕将缯国许出去,他还是深笃这位外甥的心性,今夜临时起意,也不过是空许一场,可想着如今赵国亦内乱,万一殊儿最后真能活着离秦,又能再回邯郸,那他便能借着这位荏弱无用的外甥,同时控制周赵二国。
姬樵临时变了卦想要去嘱一嘱自家那倒霉的傻外甥,而傻外甥赵姝呢,亦是急着想去同舅舅问清楚。——受封缯国,是不是意味着她可以离秦?
她实在是太想带着英英离开这鬼地方。
什么缯国国君,她不惜得,有了指望,她只是想现下,立刻知会大乙一声,而后离秦,一夜都不愿多待了。
两下里未曾接洽,大殿里就乱了起来,先是有两个下卿站了出来,质问秦国尚未伯国,而泱泱大楚更只有个子爵,问他周洛何时也来升一升国爵,而后昌明宫的门客们亦有好几个辩才好的,跃跃欲试地出来理论,蜣惠仅凭一人,便开始了洋洋洒洒地舌战群贤。
堂上激辩正酣,而后衡原君听的无趣,又呵斥着责那些乐人舞姬莫停,一时间激辩舞乐交汇,闹哄哄乱做一堆,芈嫣看不下去,亲自过去劝衡原君索性回去安歇。
合欢的力道被这等乱局愈催愈迫,嬴无疾将赵姝的小动作都瞧在眼里,他此刻无暇去掺合公卿同周人的争辩,虽亦是错愕疑惑,却在药效的发作下,只能将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那人身上。
又撑了片刻,他眸光愈暗,见不远处的芈融撤席离去后,又有侍从过来请他。
因为先前留意过,他几乎一下就认出了,这就是方才递那杯酒的面生小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