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宗周嫡系王姬的后裔,更是赵国先王后唯一嗣,赵戬因为无子瞒着天下人, 需她替赵国占着嗣君的位子。
自五岁上, 就从未想过这种可能性, 有朝一日还能摆脱这个身份的桎梏。
想她那般小的年纪,是真的就愿意为生父作药人,韶华之年也不得红妆真容, 只能小心翼翼地覆面束胸吗?
是天子睦从没想过与她寻个替身?
角落深处的记忆残片陡然鲜活,赵姝想起男装的头几年, 因着寒毒延缓了生长, 她体质不好行路都不太稳, 几乎还是个奶娃娃的模样。
有一年中元节她恰好被接去洛邑, 夜里不知被什么冲撞犯了癔症, 哭醒后她赤足奔去外祖寝宫,打着哭嗝拼命说:“阿公阿公, 不回邯郸了, 姝儿不回去,我想留下就跟着阿公起居。”
依稀记得外祖将宠妃从榻上慌忙赶下,而后亲手替她着袜, 说了什么记不清, 可她被哄抱着再次入眠时, 无意间抬眼, 好像看见外祖在哭, 不过她也没看真切,后来一直以为当年是自己哭蒙了。
这事情后来自然不了了之, 她也很快习惯了做个野小子。因赵戬与继后平日宠纵,从十余岁上略懂事后,知了生死,这几年便完全任性肆意,去哪里玩什么,全凭她自个儿高兴。凭着周赵两重的尊贵,在平城之战发生前,老实说,她只觉着将旁的女子没有的方便,几辈子的快活都过了出来。
她是赵国储君,背靠廉氏一族,若是真侥幸还能解了寒毒续命时,将来可就是赵国君主,她不求甚名垂青史,但求同赵戬一样后宫殷实。当然若是机会适宜,真能同兄长修得正果,她自也不会负他。
嬴无疾一句话,勾起她这一段思绪百转。
之所以无法遏制方才的惊愕,看鬼一般瞧他,是因为她也一直是清醒的。
许多事幼时不解,长大了便看得清楚。那年中元魇梦,世人眼中宗周数代以来的中兴之主,她的外祖,天子睦,那一夜的的确确是落泪了。
替身易寻,然国运维艰。
或者说,在社稷家国跟前,凭你是王姬嗣君,若为个人妨碍了国运,那你就只是一粒微尘,轻拂便是,然国运宗庙之沉,何以撼动。
数代以来,宗周与赵国同气连枝、互为姻亲,西有强秦东有齐燕,即便她外祖恨不能手刃赵戬,也得与‘赵王’翁婿和睦。
“真用替身代我?”赵姝很快压下方才失态,目中浮上迷惘思索,喃喃自语着低下脑袋,竟也认真思索起儿时那近乎荒谬的计划,“其实父王倒最容易瞒过去,兄……额,应是已有药可以替代我的血了。旁的姊妹宫中服侍的,略注意交代些也无大碍,也就是些小时候的事要记一记,莫弄混了人,就是母后心思最是细腻敏感,未必瞒的过去……”
嬴无疾不知她曾对天子睦说过不回赵国的话,此刻见她套着宽大泛着玄黑冷光的铁甲,低着脑袋讷讷地认真盘算细数,便以为她是真情流露,是早已生了脱离桎梏鸾凤别栖的念头了。
倒是他,顾念大局,竟一直不敢去想过此事,要让她这么一个心思纯善简单的姑娘家去邯郸作秦人傀儡。
他是要权势甚至是天下,可他永远不会忘了,自己是因何才想要这些虚妄千古的东西的。
“也不是立刻就入新河君府第。”素日介怀转瞬烟散,他长臂一展将人带到案旁对坐,眉目间经不住一派柔和却不自知,“到了邯郸,宣旨祭拜宗庙,继位受百官朝拜的是你。等那些仪节毕,你还得亲去见宗亲诸人,赵戬已是废人不必顾忌。齐后田氏么,她失了臂膀私兵,为着齐国老国君,秦人表面上还得以礼相待,只是她在朝堂上没了份量,你既说是个聪明人,也不必忧心,诸事有我陪着。”
见他对此事像是早已筹谋齐全的,赵姝也从最初的震诧里冷静下来,她想说他这简直是疯话,抬起头时,只目中闪烁小心翼翼地低声问了句:“赵国真的已然没了指望,成了你秦国囊中之物了吗?”
正与她斟了杯温茶,转头瞧见那蕊花一样的失色唇畔,嬴无疾失笑,他将温茶递到她手里,挑眉不无揶揄地反问:“前半句说的对,可后半句么,就凭一次平城之战,你赵国百年基业,各地子民兵力如何,你一个就要御极的人,是真的不知,来问我一个秦人?”
半带了玩笑般他语意轻快,分明是眉目生辉的俊逸面庞,却让赵姝想起了刚入质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