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从聿瓴处得来的情势一一分析,言罢,听一旁还没动静,才起身催道:“依你看,若秦赵两国一同去助他们,我再递信去洛邑,这王位又岂会有失?”
她的嘴开开合合,被热酒浸得殷红,天气冷,每说一句时,便有一圈圈带着香气的白雾散过来,雾腾腾后头是她隐隐现现的小脸,去了易容被冻的粉白剔透,也不晓得是在这处独饮了多久。
他上前扯过那张锦貂披风,抖开将人圈裹住:“你因何笃定秦国就一定会助他?”
秋千榻约莫半丈高,抵在他腹肋间,视线刚好齐平着,她就这么凌空歪坐着,好像去留上下皆得看他的意思。
原是想看她焦迫无措的茫然,却见赵姝点点头,毫不回避道:“你果然与芈夫人有隙,她若连自家侄儿都不助,依我看,咸阳的位子你也未必能稳坐,你还是及早回去。”
赵穆兕日日派人在朝会前念经一样将列国琐碎述报。赵姝虽然只呆坐着不开口,奈何耳朵不聋又是天生的记性好,到今日急用时,捕风捉影的仅凭直觉就一针见血地切中了秦国内痈。
一只手忽然钳在下颌两颊,嬴无疾半胁半哄地笑问:“这话,是谁告诉你的?”
赵姝眉头一皱,仰着脸颇不耐烦道:“我瞎猜的,不是你说秦国不会助芈融嘛。听闻秦王病势日重,衡原君将国事都交了芈夫人,我只是随口劝你一句。”
嬴无疾观她面色细究,暗暗记下此事。她转头撇开他钳制,认真道:“芈融与我算起来同出周室,你若不去与新河君周旋,大不了我去费口舌。我新立本就无威,为楚国堵这一把又怎样。你若愿意添一点胜算,只以秦王孙的身份也从我邯郸发一道文书去。”
在咸阳时,赵姝就隐约觉出,那芈融虽与芈嫣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姑侄血亲,可分明对与王孙疾更有默契。她懒得去管那些繁杂政务,可对人心还是有一份敏锐的。
这一番话看似为了戚英一人在胡闹,实则说的滴水不漏,鞭辟入里地看清了她自个儿在赵国的情势。即便是谨慎到顽固的赵穆兕听了,怕也只能被她说服。
而她却说,只是凭借宦官的每日述报胡乱猜的。
“我怎么觉得,你若能自小将习医的心思放在国事上,说不准就会成我秦国劲敌。”难得抓住她身上透露出的活气,他目中含笑,似欣赏又似讽笑地打趣她。
却被赵姝转瞬无波无欲的眼看住,那里头连反驳责斥都没有,冰寒温和犹如这天地瑞雪,她没有应声,却已然将答案给了他。
是啊,她是赵戬‘独子’周王嫡系,即便是今日,他费尽心机踽踽攀踏到这一步,世人论起来,尤是连她出身时的权位都不及。而这样一个人,却原本连双十都活不过。
人要入世求索,尚且有五十知天命八十而耳顺,一个五岁上就知自己寿数的人,岂不是荣华权势越多,便越能衬出死后空寂荒芜。再叫她去求索,这些寥寥数年就握不住的烟云,何其残忍。
嬴无疾敛目避开,随口应了句:“秦楚这一代不好再开战了,融弟那处我一定会遣人去。”他转头朝石桌去时,仍是忍不住淡说了句:“赵戬这个禽兽,你若有打算,倒不必自己动手。”
背后静默片刻,地上成片的蕊黄蕙花艳得有些刺目。赵姝望一眼东墙下这些海一样浮动的绚烂色彩,忽的忆起些儿时旧事来,她阖目:“没了药人的血和国师季越,活死人一样,自有天收他。”
心窝里正一片木冷,鼻息间便嗅到些气味,她睁开眼,对上个三瓣嘴眼睛黑黝黝的东西。短暂的愣神后,便立刻有喜色溢出,她一把将大野兔搂过来,狠狠地在它益发壮硕的身子上吸了一口。
兔子味沁入,似是血脉又淌动了一般,嬴无疾拨开兔子耳朵,见她齿白微露,嘴角压不住得扬起。沉寂许久的一张脸,这一刻才真正有了活人的模样。
“七个月没见,你这崽子,就吃的这般胖。”
她把兔子反复颠了两下,举起又抱住,上上下下地四面查看。捏一下屁股,又点一点湿漉漉的鼻子,闻一下爪子,又看看牙口。
嬴无疾始终温色看她,抬手去她脸上拂去根兔毛。
看着看着,他发现兔头上黏了滩吃食,忙嫌弃地想去除掉,谁知或是黏的日久,很难弄干净。见脏污又硬又臭,底下拢进去的毛倒并没几根,嬴无疾一狠心,便想着一下拔了这撮毛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