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里客厅已经不明亮，他坐在靠墙的阴影里，遥控器按个遍，没一个好看的电视，马上六点了，都是广告和各个地方卫视的新闻。三江那个整天除了广告就是新闻的地方卫视里，新闻正播着三江今年夏天又出了哪些丰功伟绩，在市里经济排行又提前了几位，俨然已经是跟着市区混的城郊富庶区。与它相对应的画面是三江政府大楼，人流密集的新转盘，川流不息的三江汽车站，和三江大桥下的孝子河逐年低下的水位。

新闻又说三江现在的农作物产量与去年相比如何，就是忠信现在搞的那些操作统一规范的大棚生产，全自动或半自动机械施肥，浇水，控温，采收。

这个从前老张跟着忠信潘天发去看过一回，好多老头儿一道去，点着烟，背着手，佝偻着背，在逼仄的田埂上蹒跚着脚步。去之前嘴巴极不屑道：再会种庄稼它有我这个泥腿子歪吗？它有我这个活人行实？不是我吹，种了一辈子庄稼，谈其他我不会，这个你难不倒我哈！种庄稼这个东西莫看简单，它认人哈，再是啷个牛皮的人他跟老庄稼汉就不一样，同样的东西庄稼汉种出来就是比你种的好！

这牛皮吹不到一半，庄稼手与没有感情的铁疙瘩见面立即相见两欢，看农合的人操作，打麻将似的恨不能自己也能上去摸两把。老张回来跟忠信忠承开玩笑：“你那种庄稼费啷个力啊，好办得很，我转去都得行。”

两个人当然听出来他的暗示：“看着觉得简单，你晓得从费力到简单人家走了好多路呢，现在看着简单，那是脑壳有本事不是眼睛。你以为你转去也得行？眼睛得行，恁大年纪，你没躺到床上已经得行得很了。”

“你这庄稼汉早就下岗了。”

老张记得有个电视台是放地方情景剧的，那节目连黎书慧那瞎子老太太天天晚上也瞧两眼。它不分白天晚上，除了几分钟的广告，剩下全是，演的内容要么街坊邻里不和睦，要么婆媳关系有问题，要么夫妻出轨一地鸡毛，要么在外面打工受气，要么辛辛苦苦挣的钱一下被骗走……凄惨的方式花样百出，痛哭的表情千篇一律，看人家的人间百态津津有味，吹自己的稀饭冷暖自知。

黎书慧回来见他在黑黢黢的客厅里打瞌睡：“还说你走达儿那里去了欸，你在屋里没去吗？哪阵儿转来的？我在楼下没看到你欸。”

老张才发觉外面天黑了，夜色黑不黑黄不黄的亮着，电视上放过了婆媳抓头发打架，现在又放一个黑车诈骗抢劫的，这把黎书慧也吸引过来：“天天看不伤，转来电视就开着，这又是放的啷个嘛。”

老张动了动遥控器关小了声音，同她道：“达儿那里整啷个？”

电视里演得凶得很，两句话不对黑车司机竟然水果刀都亮出来：“那是龟儿没见过钱的，为这点儿钱抵命，抓到你有你后悔的。”

她从进门脸上便有藏不住的笑意，叫老张道：“商量达儿当媒人跟娃儿一起到那边接亲的嘛！说喊晚上吃晚饭欸，你没接到电话吗？”

他才想起下午没带电话出去，却莫名生起气来，眼睛转过去脸一板不说话，并做出也不听黎书慧说话的模样。

黎书慧就知道了：“搞恁大半天你还不晓得，我在楼底下恁暗都没看到你转来欸，还说你直接过去了欸。那你晚上又吃啷个嘛，那里还有点稀饭，中午的冷菜也有，稀饭可能够你一个人吃，你吃面不嘛？我说你不转来吃夜饭了，将在楼底下买了个黄糖馒头吃了，哪个晓得你转来屋里吃饭啊。”

她这样说话，不等老张回答就往厨房去，桌上中午的冷菜都够他吃的：“吃冷的不？怕吃了不舒服我就给你热一下。”

老张把眼睛钉在电视上，楼下吃完饭的老太太们已经开始出门散步了。有人敲门，老张道可能是潘家那边的人，忙坐起来朝那边打望，听黎书慧开了门，却是楼上老太太喊她出去耍。黎书慧道：“等会儿去，等会儿我看，等会儿暗了我就不来了，你们去耍，你们先去嘛，我屋里这才将转来，还没架势吃饭。”

关了门，拿菜到锅里热，叫他：“我给你端来吗？来吃不？紧那坐着整啷个，出门一下午都没看到人，你整啷个嘛。”

老张才起身到厨房去，电视并不关，意思是饭端到茶几上来吃。其实吃冷的也可以，这天吃冷的还安逸，凉拌的藤藤菜，她锅里热炒的干儿菜和豇豆，那两个菜也可以凉的吃，黎书慧的菜都清淡少油。

他去厨房拿碗筷盛稀饭夹菜，黎书慧在锅里把冷豇豆翻来炒去：“一哈都是些喜欢摆人家龙门阵的，开先谈封二跟人家打架是他姑娘跟那厂里的人乱搞关系呢，现在又谈是那姑娘手脚不干净。在屋里就不干净，在屋里就喜欢悄悄拿梅英的钱，梅英开馆子当天的钱带转去都是随手甩衣柜里的，晓得她啷个是哪种人，今朝去摸两块明朝去摸十块。后面梅英没得法了，打也打了管也管不住，只有把钱转一个凼，只有不放那里她才不拿了。

那习惯了身上有钱的人不揣钱她心里不难过吗？已经养成那种手脚不干净的习惯还能改得落吗？说是跟那男的一路转去，那男的送她转去，钱放车里哪个格子里的，谈就是趁那男的不注意的时候悄悄拿跑了，一共还拿了不少了，好大几千。”

老张因此在桌上吃饭：“你听到哪个说的。”

“我听到许芳华说的哪个说的，她姑娘小的也是在这边幼儿园读书，今朝碰到她才听到的，晓得这些事她又是啷个清楚，也是话摆起来就谈不完。以前一味谈是那男的起坏心来裹她姑娘欸，没想到是这样，哪个说的抻展嘛，说是警察这就是在调查呢，还谈姑娘打娃儿在医院做手术，警察都到医院去调查了来，不晓得后面啷个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