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如父如母,简直比父亲母亲还像父亲母亲,可正是这样简直,把那些感激,温情,情谊逐渐演化成了怨和淡漠。 口气,性格,待人,处事,对路过,来讨口茶的人深怕人家茶淡水滚,对屋里人太一板一眼。
不怪罗明先恨她!没人比得上她!
“样样都是个人来个人来,我生来是给你们当奴隶干活儿的吗?张忠承啷个不背呢,他啷个就可以不出力就获得呢,人家屋里随便要啷个大人都给买了我屋里像要命一样,那你就不要生我噻,把我生下来整啷个嘛!”
身为父亲的老张没有吭声,大约心里只觉得这不过是个孩子的气话,母亲站上来拉她哄她,母亲的哄是从骨子里带着阴阳怪气的嗔怪和怨责:“没谈非喊你做,哪个又惹你嘛,哪个又把你惹到了又开始吼,你不做你个人走你的,你个人去做你的,不要光这里站着吼,声音大就有气势吗?”
分明只是长姐,她当时的回答是:“张忠承几岁你几岁嘛?跟他比,人家可以不出力就获得你就觉得是应该?读恁多书老师就是这样教你们的?钱是天上掉的米是地上个人结的?喊你背好多嘛就把你累着了?随便啷个都兴比,那啷个不跟哥哥比呢?啷个不跟其他勤快的人比呢,只跟懒得比?喊你做了好多事?”
她这一辈子没见跟谁红脸急眼,随几个姊妹啷个吼,她始终保持着从老张那里传承来的寡言和内敛,但这不甚在意,只把她当做是小孩子的小脾气行为好像适得其反,更叫人火冒三丈。
“谈半天你就是想指使我做这样做那样,你就是怕我闲着了,就是重男轻女,从来不叫张忠承干活儿,张忠信又做啷个了嘛,回回只晓得拦着我盯着我!只看我不顺眼!”
母亲恐怕听了句什么笑话,竟忍不住有些发笑道:“是重男轻女欸,生下来就没打算要你,该把你送人的,人家不要噶。”
……
小时候记恨的事很多,最大的两件是长姐如母,和其他孩子多懂事多勤快。那时张忠信已优先跳出老张的父爱寡言,由叛逆期,直接蹦哒到自力更生。而一起长大的潘迅,卢定芳虽然也叫她做事,潘天发又总是嘻嘻哈哈的宠着,简直算是十指不沾阳春水。
人不能对比,人是禁不起对比的。
店里这阵儿忽然断了客流,陈启明在后厨收拾完了手头的事,出来见她坐在收银台前,两个肩膀轻轻的耸动,她把手盖在脸上,没有声响。陈启明走过来捏了捏她的肩膀,也没有说话。
黎书慧在屋里,散步的人经过楼下,在花坛边说话,笑声稀里哗啦的传到她的耳朵里来,混着先前二姑娘气急败坏的谈话。她一个人在家害怕,阳台客厅厨房的灯都开着,不像老张。她站在灯光下,撅着嘴一言不发的瞪着楼下说话的人,心头想打电话过去把她狠狠骂一顿,又翻来覆去的,找不到一句能脱口而出的话来骂她,她的话都是翻来覆去来来回回的老套词,一张口,就被她怼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虽说一有事就爱把从前的陈芝麻烂谷子翻出来,从来不翻自己的’夹生豆’,陈年旧事,翻出来的都是人家的不是。
莫名其妙的传承中,忠传继承了老张,二姑娘又把她的毛病延续下来。
这一晚直至深夜再没有电话进来,说罗明先下来,不知来了没有,没人再打电话给她,又说老张潘达等夜里转来,可外面都静悄悄的了,屋门依旧没响动。黎书慧合衣躺在床上,睡的迷糊,醒着也迷糊,外头一直有光亮照进来,恍惚觉得天要亮了,恍惚又觉得天才将擦黑。把耳朵都拎起来,外面的走廊里竟然一夜都没个脚步声。
已经走了,走远了。
半梦半醒的,起床穿衣裳出门,要到公社去吃酒,记不清谁家打发姑娘,她跨出了门,场景却是老房子后面的荒树林,平时胆子小得晚上不出门的人怎么天阴阴沉沉的,她却走了树林里的小路,从水井下来埋水管子的小坎子一直摸上去。一路有人同她说着话,是说过一阵儿二姑娘忠旭打发到赵家去的事,要买哪些东西,陪些啷个,媒人请哪个,一四六七。她想到周清芳是个贤惠人,媒人干脆就叫她来当,正好她屋里两个姑娘已经打发出去了一个,这个事她有经验。
她这样同身后的人说,身后人却道:封大将过世,周清芳这一年里都不能到人家做喜事的屋里去。
黎书慧念及封大生前的模样,做了罢,又说那就请猪医生屋里罗开娴,她好,肯谈话又和气。
身后人忽远忽近的不知说了些什么,她停下来回头看,是个昏暗看不大清的影子在下面的树影里拽观音草,像忠传的身影,她张口道:你搞来整啷个,你这把观音草就能把他感冒治好吗,咳了恁多天了。
她说着,又继续往上走,嘴上说的媒人是罗开娴,转个身却把曾家沟曾丑儿的堂客定下来。又说要买些啷个陪嫁,分明身后是忠传,说着说着却说到了信好读书,她歇个气转头来看,八九岁的信好手里甩一根树枝安静的站在下面一块小石包上,头发开学刚剪的,离得近,能看清他眼眶里漆黑带光的眼珠。她走累了,朝下面望一眼,同他道:你妈妈啷个还没来啊,她走大坪那头去了吗,你去前头跑快点去追她。
信好手里的树枝绕了一下脚边的猫枪子,二话没说往树林上面的坟场去了。
嘿——黎书慧才想起上面是个坟场,心头发怵,要叫他等下,找了个借口道:你看你那边上的水管子有水没有。
张家一直喝这股水,从上面水井流下来的,指头大的水管埋在地皮表层,穿过树林接到屋里水缸,但这水管总是堵,一来水井里有青苔,二来水管子好多年了。还有一个,那水井还有大坪三户人,李官福回回去捡个水,总是把张家的水管子翘起来放水井盖上。
她是如父如母,简直比父亲母亲还像父亲母亲,可正是这样简直,把那些感激,温情,情谊逐渐演化成了怨和淡漠。 口气,性格,待人,处事,对路过,来讨口茶的人深怕人家茶淡水滚,对屋里人太一板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