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她听不到忠信是晓得的,她屋里在张家湾的马路边,从多少年前路过就晓得她耳朵不好,说人认不到忠信却有些不信,只道他自嘲屋里人:“从小看到长大的该不至于认不到哦,只是后头房子拆了很少转去那样才没啷个看到了,也没有啷个变噻。”
床上的老人正竭力要将他辨认个清楚,还特地费力的半撑着上半身从床上坐起来仔细的盯着看,可看了半天,眼底依旧灰白一片,脸上愈发焦虑,眼睛在他和自家老头儿身上不停的转动,张口客气又惭愧道:“是哪个,我还没认出来呢。”
“认出来没有嘛?岩底下张建林屋里老二,你这傻子。”他同老人说完,摇着头叹气:“脑筋不做主了,我都有时候认不出来,本身毛病就多,去年那五一节在坝子门口给娃儿摘李子,晓得她是把枝丫吊断了摔下去了唛还是摔了把枝丫都吊断了,反正摔了过后就认不到人了。医生就说你这没得看头了,你这本身不摔慢慢她脑壳也不行了,脑壳里面长东西把啷个筋压着了唛?反正她就脑壳不好了。”
老人在床上又望着两人说了句什么,也不躺回去,光眼巴巴将忠信望着,巴不得他来与自己说话,她或许不记得自己是个聋子吧。
“我就说她现在跟傻子没得区别呢,本身耳朵听不到,屋里娃儿姑娘都认不到,点点儿印象都没得。又不跟人谈话,丁点儿大声气儿,你凑拢耳朵都听不到她说的啷个,像猫儿声气儿一样,一天到晚光这里睁个眼睛,要在哪里坐唛就坐一天,傻子。”
“不乱跑哦,有的脑筋失灵的还要到处跑,出去了就找不转来。”忠信不知该说什么好,烟在手里抖了抖才想起来没点:“你还认得出来噻,可能现在就还认识个你。”
他扑哧就笑出来:“我巴不得她认不到我,一天到晚怪迷怪眼的。你说她屋里人认不到呢以前的事她又记得,还晓得屋里有个弟弟没谈人,谈哪里有个姑娘要说给她弟弟,又是屋里妈老汉不准她嫁给我嫁远了谈要转去,娘屋还有些啷个人啊,小时候屋门口有棵啷个树啊……就是这些,她娘屋还有啷个人啊,个人都没得了,下一辈投胎都不晓得好大了,我小舅子骨头都烂完了。下一辈隔得远,过年恐怕来一回,哎呀一辈亲二辈了,三辈四辈认不倒,再是姑姑姑婆都是口水话。”
旁边喂饭的家属因听他的话,回头笑道:“那不是,莫谈三辈四辈,就是这一辈都不一定来往好多,不如隔壁户,一年到头跟隔壁户说的话还要多点。”
老头儿转过去道:“近点还好,远了的话硬是差不多,不如隔壁户。远也不很远,南黔,只是以前那些年生不通车,来一趟呢是不啷个方便,然后你上一辈一走,下面还能来几回?最开先还过年来,老太婆过生来,剩下噻,隔几年过年都不来咯。”
那人床上的母亲道:“只有是嫁隔壁户,那就近,姑娘一嫁出去,嫁出去就嫁出去了,娘屋是甩了的。莫说哥哥姊妹,妈老汉一死都不一样,妈老汉死了,你转娘屋,你说转哪个屋啊,哥哥嫂嫂,姊妹,那叫走亲戚欸,那是走人户!那是回娘屋啊?”
老头儿笑了笑,大约心里不是滋味,望半天床上的人,道:“……哪个姑娘不嫁人啊,嫁出去的人泼出去的水,嫁都嫁出去了那不是人家屋里的人你莫非还回娘屋去住着?是现在才有这样,以前的姑娘在婆家过的再不好都不得转娘屋……”
出了娘屋的门,从此人前人后称人家屋里的人,在婆家丢再大的丑不报娘屋的名,受再大的委屈不转娘屋来怄。转来只说婆家啷个好,只说男人如何体贴善待,纵有千般万般,不敢在娘屋妈老汉面前流泪抹面,再有诸多难辩,不可在嫂子弟妹耳边求理求公。
姑娘啊,菜籽命,撒哪儿是哪儿,出了那扇门,娘屋也是别人家了。
老张从外面转来,手里拎几个袋子,一路上楼来,一路东张西望的瞧,直到迎面撞上从病房里出来的忠信和老辈子。
“……”他先朝忠信望两眼,才转向边上的老头,茫然的脸上逐渐有了些惊讶的笑面儿,却一时张着嘴,直等走近才道:“……你在这里看哪个。”
“看屋里老太婆。”老头道烟还在手里夹着:“还没吃吗?吃啷个嘛?老太婆像多恼火欸?啷个病嘛?”
“恼火不恼火……病了也像病人的样,好人也像生病的样。吃……动个嘴巴。”老张将病房里朝门口张望的黎书慧望一眼:“这两天是像要恼火点……那前面两天还吃两嘴,这两天晓得天气热了吗……”
老头露出同样焦虑的脸:“炖点汤嘛,其他吃了哽人唛喝汤噻。”
“……”老张嘴巴动一阵,眼睛放到忠信身上:“……你在潘达那里来吗?吃饭没有。”
“从塔山下来。”忠信道。
父子俩一时无言。
老张又问老头:“你又在这里整啷个嘛?老婆婆不好吗?”
老头道:“也是一哈都是些病坨坨病秧子,一天不是这里不安逸就是那里不安逸,晓得她又经得住熬,死也死不了。”
老张:“……死了怕你一个人难过。”
送饭的儿媳妇同孙子一起走了,老张侧身让她,也拎着东西走进去,老头同忠信在后头跟进来:“本身恁大年纪我说不给她看欸,她又像人家生病了都去看了欸,眼巴巴的,像走过场一样个人也想来住两天,临到头了都还是想来把她那几个钱花掉。”
“有病哪个不想来看啊,都想来这里救她的命噻。”一屋好几个吃饭的,除了趴在床头柜边的老实人吃的像扫荡,将进来的付老太吃的香喷喷,其他一哈吃的像断头饭。
他见黎书慧眼睛一直望着,还没到近前先拎起来朝她扬了扬:“你谈想吃醪糟汤圆的嘛,买来看你吃得了好多,还买了两个橙子,你好吃的呢,紧你吃。”
说她听不到忠信是晓得的,她屋里在张家湾的马路边,从多少年前路过就晓得她耳朵不好,说人认不到忠信却有些不信,只道他自嘲屋里人:“从小看到长大的该不至于认不到哦,只是后头房子拆了很少转去那样才没啷个看到了,也没有啷个变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