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一喝多,说话就开始不分你我,表兄弟坐在椅子里,对着满桌吃掉一半的残羹剩菜,抽着烟,听隔壁的洗碗声,神情凝重:“实际肺病个嘛,哪里有好严重嘛,咳两声,哪个不咳两声啊,哪个没得点毛病啊,谈的恁恼火,那得肺病就不活人了?人家那些他就不活了?是哪个愿意的吗?生病这个东西唛本来就是看命噻,这你能怪哪个嘛只能怪命。
幺妹这种人,你说她是其他的病是其他地方传来的是在外面,那又难说,还不是屋里恁多年累的,肺上的问题。绝对是累出来的,哪里有点问题,有点咳嗽,没得人引她去看,她个人也没想恁多,越拖越恼火就搞成今朝这个样。
要凭良心的嘛!我为啷个要占到幺妹的角度说话呢,真的是一辈子她都屁股没落板凳,一辈子在招呼这个屋里这个那个,结果生个病你们就楞个对她?”
郭老毛板着脸倒在另一张椅子里,神色不愉,并不开腔,任他对满桌饭菜发起批斗。
“屋里屋里给你照顾着走,娃儿娃儿给你带大了,现在孙孙儿都给你带大了,再没得功劳没带好好唛,苦劳有嘛。煮一辈子的饭洗一辈子的衣裳,人家说外面请个保姆还要给钱,保姆有恁好有恁仔细细心?”
这是郭家的人,屋里从前难过,但现在跟着两个孩子起来了,不过他在这里说的好听,郭老毛并不觑他。再口才了得,乖面子装的像,转屋去却是个不分青红皂白伸手的混账,只晓得在堂客面前充行实的弯酸匠。
郭家黎家这两大屋没几个入郭老毛眼的,老张也同样,不过是从前有一身傻力气,就是个一辈子命苦的造孽鳏寡老头儿。
老张从来在桌上的表现也的确如此,话不多,能说两句,不像舅舅那样天花乱坠胡天侃地,安分的吃饭,吃完饭安静的坐一旁,脸上挂个笑一样的面儿,简直叫人觉得他已经开始打瞌睡了。
但这样的性格,偏偏最入黎书平这种无知老太婆的眼,勤劳朴实,稳当不浮夸,要说过日子当一家之主,再没人比他这类人更得人满意。
聪明人吃轻巧饭,傻子才任劳任怨,无非环境形势所逼,哪个生来甘愿贫穷,一辈子住在穷乡僻壤,睁眼闭眼不敢歇,吃完上顿没下顿,一辈子不敢睡个安稳觉。
不过都是命,你是个命好的,再烂的泥地也爬得起来,是个命贱,一辈子就得个任劳任怨。
郭老毛朝他望半晌,开句腔:“转去还走路?锻炼身体?”
话说着,目光已经收回来了,厨房里安静洗漱的两个人没开灯,婆媳都没有声气儿。这病一生,黎书平就不再人前多说啷个话了,深怕人家嫌弃她说话时口水和呼吸带出来都是传染人的病毒。
“……呼吸点新鲜空气噻。”老张似浑浑噩噩,又逐渐大梦初醒,同两人望一眼,想说啷个,最后笑了笑,拍了拍腿间的裤子,继续盯着桌上的菜。
“这个岁数了锻炼也取不到好大作用了,零件老化了,生锈了,意义不大。”表兄弟把烟抽完,烟蒂往碗底一杵,倒了点菜汤在里头,人跟着往椅子里靠,手抱着,二郎腿也跟两人一样翘起来。 三个人像复制的,抱手,跷二郎腿,无精打采:“只是说岁数到这里来了呢,锻炼着,身体将惜点,走的时候撇脱点,少受点罪,不像其他那些,临走了还要躺床上拖累这个拖累那个,摆一坝烂摊子,整人来伺候她。”
他又不得了,他又能拽实起来了,无非是现在郭伟不进这个屋来,眼瞧着像这两老头儿就此要遭罪了,你看他得意的。
郭老毛正眼也不瞧他一下。
打瞌睡的老张笑道:“那唛是你的责任噻,夫妻两个唛,是楞个噻,相互帮扶嘛,年轻的时候你帮助我,生病了我又帮助你,大家互帮互助噻。”
“我没麻烦过她哈,我这辈子从来没麻烦过她!”他作势道:“一辈子是她靠着我依着我,年纪轻轻跟了我,我让她受过半点儿罪的吗?有吃有喝的养她一辈子!她在屋里整个啷个嘛?一辈子没搞出个啷个名堂,出门不会谈话,进屋也谈不到两句,年轻时候还谈煮饭洗衣裳,这老了还要你来伺候她!盐巴放多放少不晓得,买东西买多买少不晓得,钱花出去买的啷个不晓得,人家找她没找也是个不晓得,糊涂的很了!”
黎书平出来收剩下的碗,抹桌,只笑不语。表兄弟把目光看像她,语气温和两分:“我谈她舅娘,是现在腿还在动还走得,你看她恁糊涂下去,是脑壳哪里出了问题瘫了的话,你看是哪个去伺候她嘛,除了我你看还有哪个,一辈子是占我的便宜,一辈子只有我!”
老张像听了什么极好笑的笑话,连逐渐缩回去的牙花牙邦也跟着露出来,但又像不是笑话他说的那个话,只单纯笑他那个人,笑容里都是嫌见他不知足不识好歹。
老张望着黎书平的动作和背影,道:“端你屋里的碗呢你不管?进你屋就是你屋里人的嘛。”
“所以谈我吃亏噻,她在我屋里,又推不到人家脑壳上,是人家屋里我管她!”
先前一直摆黎书平的病和她屋里两个逐渐疏远的孩子,表兄弟这时闻言,换了条腿搭上来,又开摆他:“谈你过年都在娃儿那里过的呢,外地又啷个样嘛?你也算是熬出头来了哦。老太婆一死,就你一个人,想整啷个整啷个,高兴在哪里就在哪里,娃儿又不要你管的呢,个人管个人,其他样事不要你操心了。”
“还是小娟好,老大这个谈过来那个谈过去,没得一个成象,还是小娟好点,话不会谈呢,没得恁哄人,但是心诚,心是好心,仁义的。进屋几十年,好日子也好,屁日子也过,实心踏地的一味这里,守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