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好不晓得,以为他问潘宏,潘宏跳过信好回头看了他一眼,仿佛他已经好多年没回来过。
“他老汉现在在哪里打工?一味没转来过吗?”忠承又问,像自言自语一样:“他这辈子算完了,没学历没背景,案底黑锅一大堆。”
“你去把李官福救活噻。”潘宏笑两声,同信好两人一个一边将田里的水打的溅起来八丈高:“把他从棺材里头抠起来。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该庆幸他户口本上没到十八岁,不然他现在也躺到棺材里了。”
“你对他很有意见啊?你们以前不是一起耍得很好吗?”两个孩子一时跑一阵,他穿西装皮鞋走后头,对话时断时续:“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那到底是更突出可怜还是更突出可恨呢?”
潘宏却不理他了,脸上是懒得争辩的表情。
忠承感到他的性格似乎与从前有很大不同了,可能长大了,主观思想更强烈了,个人是非观价值观也开始鲜明了,再不是从前上哪儿都要跟大人后头尾巴甩啊甩的小朋友。
“咦——哪阵儿转来的?”他们走到下面水田去,他站在这边田埂上等着鸭子过来,潘天发从下面荒废的小路上来,见了他,惊喜得很:“长帅了欸,越长越变样,过年说你们到上海去了呢,才转来吗?在老丈人那里待得久哦,把这边的工作辞了准备到那边去发展吗?”
“没有,暂时还不确定。”忠承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才看清他手里拎的是一只还在不停抖动翅膀的带墨绿羽毛的黑野鸡,那野鸡的脑袋叫他转到了脖子里,辨不出情况:“在哪里弄的这是啷个?活的吗?”
“我守了它半个多月。”他扬起来给他看,越走近越清楚,羽毛真是漂亮极了,透黑透亮里夹杂几根墨绿的橘红的翅羽,潘天发洋洋得意又小心翼翼的笑:“鬼东西不晓得多机灵,逮了几个晚上都没逮到,倒是下午天擦黑把它逮到了。”
“二公你那是啷个?”信好在下面一根田坎上喊,两个孩子一上一下老远望一阵,都不约而同往这边赶来。
“会飞的。”潘天发扬起来大声朝他俩笑道:“转去拿几个鸡蛋来孵上,保证二天鸡娃儿都要一扑八丈高。”
“我要信。”潘宏嗤之以鼻,人却蹦到他身边去,那野鸡自然就到他手里来。他在手里翻看一阵,掩不住好奇和惊喜的脸被故作的高深摆弄的滑稽拧巴,听他拖着长长的尾音嫌弃:“我还以为是啷个欸——”
那野鸡的脑袋被他解救出来,与庞大身形极不相称的黑乎乎的小脑袋,两颗绿豆一样的小眼睛警惕而惊恐的盯着周围,嘴里尖锐的嘶鸣两声,挣扎无果,自己把脑袋埋到羽毛里。可把潘宏吓了一跳,不顾惊骇,一下扔回潘天发怀里,差点给它跑掉,幸亏信好眼疾手快。
“多得很,到处都是。”潘天发轻柔的抚摸着它的脑袋同忠承信好道:“就是不好逮,聪明得很,这东西你莫看,第一聪明,这个跟半坡李拜子喂的那种又不一样哈,野的跟关着养的又天壤区别哦。”
“第一聪明不是你吗?石油都能找得到。”到潘宏上了高中学了化学,也晓得石油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可想爷爷扛锄头找石油的想法有多愚蠢,他兄弟一样拍拍爷爷的肩膀:“好好找,我看好你,发财了带我一个,我为你鞍前马后鞠躬尽瘁。”
说完,夕阳武士一样转过身提着长竹杆沿逼仄的田埂赶鸭子去,信好也随他而去,剩忠承一人了,他喊两人:“快点来哈,我在这里拦着。”
潘天发垮到他边上的田坎来问他:“哪阵转来的?”
“将转来,板凳还没坐热呢。”
潘天发又递烟过来,他把野鸡像城里大老板夹皮包一样夹在腋下:“在抽没有?来根不?”
忠承已经深深感到那只挣扎的野鸡的拒绝与愤懑:“不抽不抽,一味不抽。”
潘天发点好了烟,把野鸡像拎茶盅一样端在身侧,望着忠承羡慕的感叹:“转来好,转来好,转来把你妈老汉也接去,让他们也享享福,让他们也休息一哈,说是你们上海欸?那些地方啷个样嘛?比我们这些平点不?大城市哦,那新闻上天天谈北京上海啷个啷个,我还从来没去过欸,那些地方不一样吧,大城市还是要不同点的哈。”
“啷个不一样嘛,人还是在地上走,还是在房子里住,还是吃五谷杂粮。”
“欸那倒是哦——但肯定有些东西还是不一样噻,你比如吃的味道,吃的咸淡,方式方法,各个种类,或者你住的地方,是楼房唛还是平层唛,还是像我们这些。肯定他们就没有泥巴房石头房噻,除了我这些山城还有哪里有石头房啊,还有吊脚楼也是我这里的特色。你比如像北京,故宫就是它的特色,故宫是整个中国的特色......”
忠承不置可否,感到他还是跟从前没有两样,一没有疯癫二没有着魔,说起话来依然带着读书人拿腔拿调的文绉绉的酸性,和几十年改不掉的牛皮特质。
“这回转来的话,要商量啷个办酒的事了哟?”野鸡在他手里待久了,又开始蠢蠢欲动,他干脆把同两只翅膀像捉牲口一样拎起来背在背后:“要结婚的话,操心的事情多,不过你屋里的事一四六七大部分是大姐在操心,样样交到她手里都放心。你大姐,你要好好感激她,她是,比你父母对你还好,把一辈子都奉献给你屋里了。马上你结婚出去自立门户了,剩你大姐一个人养妈老汉两个老的,你们几姊妹,苦的还是你大姐,当然也好,信好将来有出息,信好将来肯定是个有出息的。一哈都该享福了,都该跟着你们三姊妹去享福去,他们那过去,年轻时候吃的苦,你几姊妹想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