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伊恩的反应异常平淡,那一晚甚至没有做多余的梦。
如果在艾格尼丝身上多耗费一个念头,下一个被流矢击中的倒霉鬼就可能是伊恩。他故意将艾格尼丝遗忘。或者说,假装遗忘。
但这个消息从来不曾离开他的脑海。
伊恩继续随波逐流,在圣地枯黄的荒原和绿洲间漂游。这与他被送到白鹰城之前的人生又有那么一点相似。他没有选择出生,却还是来到这个世界上。选择看似很多,但到最后结果都相差无几。也许这就是神明的恶作剧。
在修道院长大,伊恩对于家人的记忆被繁重的课业和劳作磨得日益稀薄。但他并不讨厌修道院的生活,除了学习的内容过于刻板重复,他没什么怨言--毕竟他还有溜进藏书室阅读各种与教义相悖的书籍这一大乐趣。在修道院他有一群各自背负过去的朋友,将修道院长耍得团团转是他们共同的爱好。
神殿的人生是一条坦荡的平道,不需要伊恩自己做出选择。他原本该在结束修道院的学徒生涯后直接进入神殿,成为一名受过正统教育的神官。
但横行阿雷西亚的那场大疫病将所有人抛入了命运的漩涡。
伊恩的几个哥哥染病死去,家人决定将他从修道院带走。他将接受与长兄同样的继承人教育,区别在于长兄是正主,他只是备用。离开的前夜,他与修道院的伙伴们道别,装作为能够离开那里欢欣鼓舞,独自一人时却终于忍不住捂着脸无声哭泣。哪怕确然有因为玩心太重而三心二意的时刻,但他确实十年如一日地打扫修道院供奉三女神的神坛,称不上不虔诚。
可薇儿丹蒂捉弄他,斯库尔德对他的供奉视而不见。那也是自然,善变的斯库尔德眼上蒙纱,凡人都是她随意摆弄的纺锤尽头飘来荡去的人偶。
于是伊恩离开修道院,重新成为伊恩·柯蒂斯,毫无障碍地融入家庭,亲吻母亲的手背,向父亲行礼,向体弱的长兄适可而止地撒娇,当个熟悉的陌生客人。
神明的恶作剧却还没有结束。
能够完全治愈疫病的魔药令伊恩地位尴尬:长兄不再有性命之忧,很快成婚,新娘有了身孕。柯蒂斯家虽然以古老的血脉骄傲,手头却并不宽裕,经历疫病的打击之后,产业更所剩无几。双亲为剥夺了伊恩本该有的神殿生涯感到歉疚,因而无法像其他境遇相似的家庭一样将幼子送走。
双亲任性但善良,伊恩无法真正苛责他们,却也无法忍受继续当他们沉重的包袱。他提出离开柯蒂斯家到别处接受骑士的教育。母亲为他的善解人意过意不去,却也确实为这个提案松了口气。也许伊恩暗暗期望过,父母也许会斥责他的提案将他留下。
可是他们终究没有。
那是伊恩第一次的自我放逐。
最后,伊恩被送到无子的舅父家中当做继承人培养。舅父膝下的表妹迷恋上他,伊恩的恶劣脾性在那时已然初见端倪。他无法给出对方想要的回应,最后两家因此闹得非常不愉快。伊恩再次打包启程,到更远的父亲族亲家中寄居。
计划有变、家庭纷争、又或是伊恩招致的事端,在终于辗转抵达白鹰城前,伊恩已经是个寄居经验丰富的问题儿童。这样的事态是他有意为之。当个旅居的局外人更轻松,比起安稳地彻底融入、彻底被驯服,他选择在那之前露出本貌被驱逐。
而逃离白鹰城,前往圣地。这是伊恩第二次违心的自我放逐。
他与柯蒂斯一家的联系也彻底切断。
与菲利克斯从提洛尔北上到布鲁格斯之时,伊恩途经家人的封地和小堡垒。他们在城下驻足让马匹暂作休息,伊恩走时正值盛年的看门人已经成了老头。他给了两名骑士一袋酒,眯缝着眼睛看了伊恩很久:
“以前你是不是来过这里?”
伊恩微笑,以毫无科林西亚口音的通行语回答:“没有,这是我第一次到这一带。”
他坚定地婉拒了看门人留宿的邀请,拒绝与城主见面,拉着菲利克斯继续向布鲁格斯进发。
永远漂泊,永远追逐,目标是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某物。这样的日子早已结束,在得知艾格尼丝消息的那一天后,伊恩便是一尾绕远路的船,即便在湍流中打转,也会被暗流牵引着往同一个地方走。只要一个机会,他就抛下在圣地到手的一切,登上开往过去的船。
他身后带着暴风雨,艾格尼丝就是他要抵达的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