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梅是思想斗争了好长时间,才给继父顺子发那条信息的。她也实在是有些忍无可忍了。这次回来,她就感到家里的气氛特别不对头,她也能猜到,菊花姐可能是为那个新来的女人犯病,但对她的态度,也委实有些让她不能忍受。

先说那条断腿狗,这狗,其实最早是她妈收留下来的,就在她妈查出子宫癌的那天,那条狗突然出现在门口,她继父顺子,几次把狗都撵出了巷子,狗还是一瘸一瘸地回来了。后来,她继父去东郊拉货,甚至把狗弄到三轮车上,一下撂在了东门外,可过了两天,狗又回来了。一家人就有点发呆,她母亲让留下了,说这条可怜的狗,兴许跟咱家还有什么缘分呢,养着就养着吧,反正也不缺这点狗食。继父也说,兴许狗是神仙派来救你妈命的呢。那时菊花姐好像也并不反感收留这条狗,可也不咋待见,她听菊花姐说过这样一句话:还同情狗呢,都有什么资格。断腿狗并没有给母亲带来什么好运,母亲在查出子宫癌后的第二年,还是去世了。都说子宫癌只要切除得干净,百分之九十以上的,都不会有问题,可她母亲,就偏偏成了这不到百分之十的倒霉蛋,扩散了,糜烂了,带着满脸的遗憾走了。母亲快去世时,断腿狗跟疯了一样,在家里狂叫了好几天,甚至用嘴扯着继父的裤脚要出门,继父说,肯定是想见你妈了。她就把狗的事,说给了母亲,母亲说:“这狗可怜,不管咋,别扔了,好歹也是一条命。”母亲死在了医院。母亲死时,断腿狗不停地用头撞门,甚至撞出了血。

母亲走后,她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喜欢搂着这条狗,她觉得狗是通着母亲魂灵的。她去商洛山上大学几年,与狗有些疏远,可每次回来,人还没到,说狗在家里就急了,不是用嘴拽继父的裤腿,就是去用爪子抓门,继父就知道是她回来了。这次她领着朱满仓回来,狗不在,可听继父说,狗在他三轮车里还是叫了好一阵,一问时间,与她进门的时候几乎不差上下,她就越发地爱怜起这条狗来了。可这条狗,不知咋的,就不招菊花姐喜欢,只要挡着她的路,保准给一脚,因此,她无论出门还是回家,狗卧在那里连吭都不敢吭一声。今天她俩的矛盾,就完全爆发在狗身上。

自她领着朱满仓回来,菊花就没跟她说一句话,这是过去不曾有过的,好歹也会吱个声的。她每次从商洛山回来,都会给菊花姐带点啥吃的,要么是山里的新鲜水果,要么是商洛核桃、镇安板栗,或者是红薯糖、柿子饼什么的,反正从来没有空过手。这次回来,她和朱满仓还特意去市场,买了好几样土特产和山里的干鲜果,可交给菊花姐的第二天,她就在垃圾桶里看见了,她害怕是过期发霉了,还特意翻着看了看,好着呢呀。她也再没说什么,就是心里一直隔应着。她看菊花咋都不理自己,朱满仓走后,她就领着狗,在自己的小房里看书,上网,准备写论文的资料呢。

菊花也一直在她自己房里旁若无人地听音乐,有时好像还跳舞,反正啥时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很多时候,那间房里弄出的古怪响动,韩梅都觉得是针对自己的,但她都忍着,她懂得自己在这个家里的地位,人家毕竟是正出,而自己,就是一只拖过来的“油瓶”,何况那根拖线,已经彻底断了,“油瓶”至今还不曾被扔出门,那都是人家发慈悲了。可忍着忍着,她与菊花之间的矛盾,还是爆发了。

先是她去给人家献殷勤,她觉得不管咋样,这种僵局得打破,不然,早不见面晚见面的,相处太难受。那天她到回民坊上去吃小吃,顺便给菊花也买了几样,那都是过去她们最爱吃的甜点,有剁糖,有南糖,有搅糖,有花生酥之类的,还有羊脸,羊杂。过去继父只要蹬三轮路过坊上,就会买几样回来,让她们打牙祭的。那时菊花姐好像对羊脸、羊杂特别感兴趣。谁知她好心买回来,给菊花端去,菊花正做面膜,脸上只留眼睛、鼻子这三个窟窿朝着韩梅,嘴是全封闭的,但嘴里,还是发出了铁锅崩豆般的利索声音:“快快快快快,端出去端出去端出去,臭死了臭死了臭死了,呸呸呸呸呸!”她就端出来了。她几乎感到脸都没地儿放了,但自己毕竟还是人家的妹妹,脸一抹,就放下了。第二天中午,她在一楼做饭,问菊花姐想吃啥,菊花没理睬,但她煮了几个元宵,还打了荷包蛋,这也是自己母亲过去常给继父和她俩做的饭,谁知她端上楼去,又是一连声地“快端出去端出去端出去”,她刚退出门,房门就在她身后哐地甩上了,震动半边墙都在震荡。她还是忍住了,她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跟她一般见识,自己毕竟是上过大学的人,更何况自己上大学的钱,还都是菊花亲生父亲的血汗。她记得有一次,她跟菊花姐闹矛盾,母亲曾悄悄对她说:“大小事,都得让着你姐一点,你毕竟是擀薄了你菊花姐的饼子呀!”这句话对她印象很深,包括她母亲去世后,她要下狠心上大学,也都与母亲的这句话有关。

终于让她没有忍住的是,菊花踢了断腿狗,并且把好了的鼻血都踢出来了。

好了是啥时去菊花那里的,她一点都不知道,好像刚才还在她的床边卧着。她嫌房里不透气,中午太阳恍恍惚惚出来时,她给房门开了一点缝,好了可能是从门缝里钻出去的。只听好了突然“昂昂昂”地怪叫几声,明显是被重物撞击后造成的锐叫声,紧接着,就听见菊花臭骂道:“你个小骚货,再进来,看我不把你的四条腿都踢瘸了,你个小骚货!滚,滚远些!”紧接着,好了就从门缝里挤了回来。好了鼻子流着血,不是一条腿瘸着,而是有两条腿都不对劲了。它一进门,就撑不住身子地跌仆在地,打着滚地舔舐那一条新瘸的腿,肚子一鼓一鼓的,里面好像在抽筋,两只眼睛,汪汪地直淌泪,看着好了浑身抖得跟筛糠一样的可怜劲儿,她心里一酸,终于忍不住上门理论去了。

韩梅气冲冲走进菊花房门的时候,菊花正在用鞋刷子擦高靿皮靴,像是准备出门的样子。韩梅一眼看见,那只尖利的皮靴头上,还残留着狗毛和血迹。

韩梅说:“姐你咋了,把好了能踢成那样?”

菊花好像有些不相信自己耳朵,说:“你说啥?”

“我说你咋能把好了踢成那样?”韩梅很坚定地重复了一句。

“噢,你说那个小骚货呀,犯贱,撞到我鞋头上了。”菊花仍擦着鞋。

“你对我有啥不满,就直说,姐,何必要欺负一条残疾狗呢。”

“刁顺子连一窝人都养不活了,还养一条断了腿的小骚母狗,还好了呢,真是出了奇了。去去去,别在我面前晃来晃去的,我嫌烦。”菊花说着,一只手还直摆。

韩梅既然开门见山了,也就不想就此打住,她说:“你也别指桑骂槐的,菊花姐,我这次回来,也不知哪儿不对了,你就一直这样刻薄我,有话说到明处,我错了也好改嘛。”韩梅还是尽量表现出彬彬有礼的样子。

“你有啥错,啥都有了,刁顺子让你把大学念了,男人也找下了,都到家里来睡上了,还想咋?”

“你少胡说,谁到家里睡上了?”韩梅的脸都快气青了。

“呸呸呸,我还嫌说了恶心。”

“你少胡说,我们是同学。”

“谁稀罕说你那些破事了,哎,这个家,也都快被你们这些外来户掏空了,既然有了男人,就跟着人家走呀,咋还舍不得,是不是还等着将来再分一扇破门烂窗啥的。”菊花终于把最恶毒的话都说出来了。

韩梅气得就不知说啥好了,嘴里直嗫嚅:“你……你咋能这样说话呢,我一直把你叫姐哩,你咋能这样说话呢……”韩梅是真的找不到词了。

“谁稀罕你把我叫姐哩,我妈就生了我一个,我从来就没有什么弟呀妹呀的。闪开,别挡路。”菊花说着,就从房里冲出来,好像是一股气,把房门嘭地自然带上了。韩梅就那样傻站着,直到菊花走出一楼大门,一阵铁皮的哐啷声,才让她缓过神来。她终于忍不住,一头打进自己房里,扑在床上,哇地哭出声来。

哭了一会儿,她就准备收拾东西离开,她甚至想一气之下,再也不回这个其实已经不属于自己的家了。她想去镇安找朱满仓,可又一想,还是不能去,去了就拔不利了。只有回学校了,学校是她现在唯一的去处。可一切都收拾好了,她又觉得不能离开,一旦离开,也许就再也走不回来了。继父毕竟对自己好着哩,这十四平方米的地方,现在毕竟还有继父保障着。她就又慢慢把行李解开了。她知道继父很忙,也很累,想给继父打个电话,也不好意思打,可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到底忍不住,还是发了个信息。没想到第二天一早,继父就蹬着三轮回来了。

继父问咋回事,她就哭着把昨天的事说了一遍。好了嘴还肿着,那条被踢伤的腿,也还瘸着,继父就心疼地把好了抱了起来。菊花昨夜一直都没回来。继父那边还忙着,就说带她一起去郊外寺庙里看看,散散心,她想在家里也没法待,就抱着好了,跟着继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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