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和尚灵醒的程度,确实让顺子惊讶。就在他顶着香炉,渐渐有点犯迷糊的时候,突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他看见小和尚闭着眼睛,慢慢脱下了一只鞋,停了一会儿,猛地朝大殿的一个角落砸去,只听老鼠唧溜尖叫一声,小和尚立即双手合十,祷告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很快,他就从那个黑暗的墙角里,捡回一只死老鼠。顺子这几天,也听说了小和尚一些神奇的故事,他甚至有点不相信,可自打小和尚“神眼”抓住了半夜在黑暗中玩鸡巴的墩子,还有这只死老鼠后,他是信了,服了。他想跟小和尚套一下近乎,他说:“小师傅这么神的!”“不许说话。”又过了一会儿,他又献殷勤地说:“小师傅将来恐怕要成大气候呀!”“不许说话,听见没有。”他就不好再说什么了,这小子,闭目养神的样子,装得比大和尚还老成。
顺子再也睡不着了,怕真睡着了,香炉会砸下来。他就抬眼向上看,想看看菩萨的脸。墩子来的那一天,就说这尊菩萨长得像韩梅,确实有点像,但更像她妈赵兰香。赵兰香就长了这么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他自从把赵兰香接回家后,那个“乱猪窝”,才算有了彻底的改变。先是把家里打理得利利朗朗的,几乎把他和菊花原来穿得变了形的衣服,全淘汰了。他蹬三轮,长年穿着灰不溜秋的劳动布大褂,也是在赵兰香进家门后,才换成了能吸汗的蓝布大褂。她一次就给他做了三件,只要一脏,一出汗,就立马要他换。过去有时他真的不敢往人前站,他知道自己浑身都是一股汗臭味儿,他一到人跟前,人家客气的,把身子列一下,不客气的,干脆就让他站远些。可自赵兰香到家后,他就再没穿过那种满身都结着汗霜的臭衣服了。第一年过年,她甚至还给他做了一件米色风衣,他说穿不出去,一个烂蹬三轮的,穿出去,别人会笑掉大牙的。可她偏在大年初一早上,硬逼着他穿上,并由韩梅和菊花一边搀着一只胳膊,出去兜了一圈风,感觉好极了。她不仅对自己好,而且对菊花也特别好,自她进门后,就把菊花打扮得像个姑娘了,娃虽然长得丑些,可人凭衣裳马靠鞍,一打扮出来,就是另一副模样了。他总觉得,那几年,菊花还是被赵兰香打扮得出了彩的,她就那么会给娃选布料花色,并且那么会给娃做时新而又好看的衣裳样子。他觉得,菊花在赵兰香死后,就越发丑了,主要丑在打扮上,啥新穿啥,啥露穿啥,有时穿得他都不敢正经瞅一眼。迟早浑身都是片片拉拉、吊吊絮絮的,不是胸口遮不住,就是后背光脊梁,要么就是裤腰短得露着贴了花的肚脐窝,都三十岁的人了,还是十几岁姑娘娃儿的打扮,再加上见天把脸抹得蓝一道,紫一道的,气得他简直一点办法都没有。想那几年,赵兰香把家里倒伤得多么顺溜呀,到现在,他最好最合身最舍不得穿的衣服,还都是那几年她亲手做的。那时家里也特别和顺,菊花和韩梅好得就跟亲姊妹一样,可赵兰香突然就得了癌症,这个家很快就乱成一锅粥了……
赵兰香突然回来了,是穿着她第一次进刁家的那身玫瑰色套装,似红非红,似紫非紫,似蓝非蓝,似黑非黑的,无论小西服领子,还是套裙的周边,都熨得那样妥帖平展。她手里牵着打扮得跟花朵一样的六岁的韩梅。顺子穿着赵兰香特意给他做的藏蓝西服,是打着红色领带,与十四岁的菊花站在门口迎接的。周边有村里人在议论说,狗日顺子是走狗屎运了,娶了这么精干的女人回来,能守得住吗……赵兰香在玫瑰红套装的胸前,还别着一朵用衣服下脚料做的玫瑰花,做那朵玫瑰花时,顺子是在场的……不知咋的,顺子眼中的赵兰香,好像是从半空飘下来的,落地后,走得特别的轻快、精神,她把韩梅交给自己,然后又拉过菊花的手,像佛一样慈眉善目地对他说:“顺子,我既然来了,就得把咱家里的日子往好的过,从今后,你的菊花就是我的亲闺女,我的韩梅也是你的亲闺女,只要我们有这双手在,我们的日子,就过不到西京人的后边去……”
嘟的一声,顺子被吓醒了,原来是香炉跌在了地上。那小和尚,拿起一把云帚,就快步走到了他面前。小和尚二话没说,踢了他几脚,又用云帚在他背上狠劲抽了几下。嘴里不停地“阿弥陀佛”着。这时,顺子已拾起香炉,在往头上顶。那盘燃了一半的香,已断成几截,埋在了倒出来的灰里。顺子不停地给小和尚赔着小心。小和尚说:“关我屁事,这是在敬菩萨,你是对菩萨大不敬,你当是啥,小心遭报应着。”大概大殿里也无盘头香了,小和尚就从神龛上找了三根最粗的草香,又给顺子在头顶点燃了。“小心着,再瞌睡,明晚还得重烧。”他就再不敢合眼皮了。
后半夜,大殿很冷,每隔一个时辰,小和尚就敲几下磬,敲完磬,还会趴在地上,给菩萨深深地磕三个头。顺子看见,小和尚对佛是绝对虔诚的。其实他无论走到那里,见了佛,也是要磕头烧香的,他磕头的原因就是,喜欢佛那种慈眉善目的样子。佛要人向善,不做瞎事,他就觉得佛好。
小和尚对他的跪姿,一直要求很严,到了后半夜,他实在跪不下去了,甚至有一种生不如死的感觉。小和尚就说:“你不好好跪,迟早要遭报应的。这菩萨灵得很。我是看你人好,才想让你得到好的福报,要是瞎
来烧香,我才不管他咋跪呢。瞎人再跪也白跪。”顺子听了这话,内里来了精神,也就真的觉得跪得不咋累了。实在痛得不行,酸、麻、僵、胀得撑不住,就拼命往好处想,跪好了,家庭就和睦了,素芬就能待下来了;跪好了,菊花就能找个好婆家了;跪好了,韩梅毕业也能找下好工作了;他甚至想到自己今夜跪好了,也能给那条断腿狗好了积点福,让它不再跛了,这样踮着跛着的,毕竟可怜……最后,他的身子是真的不能动了,浑身就跟一截朽木桩子一样,戳在那里,大概一指头就能点倒在地,但他强撑着,撑着,绝不能对神有二心。
终于,天亮了,大殿外的光线,越来越强地从高大的窗户中射了进来。顺子感觉,头顶上甚至有了跳动的光环。他再次抬眼看了看高耸的菩萨像,那菩萨好像是在低头向他注视着,眼睛似睁非睁,似闭非闭的,他突然感到,那是一副很宽容的表情,全然一种啥都不计较的神态,笑得那样舒展,那样不藏苛刻、阴谋、祸心、毒计,他就在心里默念:菩萨保佑,墩子绝对不是故意的,他是个没心没肺的人,绝对没有跟神仙较劲的胆量,二十六七的人了,还找不下媳妇,狗日的是憋不住,水枪自动爆裂了,还请菩萨大人莫要计较小人的过错……
他好像看见菩萨点头了,在阳光的照射下,菩萨比他第一天看见时,笑得更灿烂了。不过,也更像他的第二个老婆赵兰香了,但他不敢说,甚至也不敢这样想,这样想,岂不是在加重自己的罪孽?
“好了,香烧完了,你可以起来了。”
他听见小和尚说完,就扑通一声倒在地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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