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子把屁股包好,又把电话捡了起来。后盖摔在尿池子底下的铁管子上,捡起来时,缺了一豁。电池蹦在了尿槽里,顺子拿水冲了冲,用蓝布大褂擦了擦,就赶紧拿到电暖器上去烘烤。显示屏本来就布满了划痕,裂纹,这下好像又增加了几道口子。猴子就说,你还不把这烂货撇了,随便到黑市买个二三百块钱的,都比你这破烂儿强。顺子说:“你说

话呢,还能用吗,为啥要花那二三百呢。”这手机都用十一二年了,还是菊花给他买的,花了一千多块,要放在自己,就是杀了剐了,也是不舍得掏钱买这贵的玩意儿的。菊花那时懂事,也心疼他。他给的零钱,舍不得花,攒到过年,就给他买了这个。当时他要菊花退了,菊花死活不退,他才拿上用的。那一阵,他可是没少拿出来炫耀,一两年过去了,他还要强调,这是闺女给他买的。嘴里在骂闺女不醒事,乱花钱,心里却美滋滋得跟啥一样的。电池烤干了,他装上一试,还能打,就是显示屏一明一灭的,数字也是缺胳膊少腿的,但不影响通话,他就又把手机揣上,开始干活了。干着干着,又觉得不去给他哥结账,到底还是有些不合适,刚好要出去买钉子,买三角铁啥的,他就蹬着三轮出去了。

凯旋门洗浴中心离这儿倒是很近,拐过一个街巷就到,顺子端直就把三轮蹬到洗浴中心跟前了。门口虽然有停车场,但都停的是奔驰、宝马、路虎、凯迪拉克这类高档车,三轮死活不让放,他只好蹬到远处一个窄巷子口停着。洗浴中心虽然离自己家不远,但他从来没进去过,到了门口,见七八个女保安,都是清一色的宝石蓝服装,那大衣,特别像二战电影里的“党卫军”制服,蹬着高靿皮靴,腰上也扎着宽宽的皮带,只缺一把手枪了,威武得他都有些不敢近身。那七八个美女,都是足有一米七八往上的个头,她们夹成一道,又是立正,又是敬礼的,弄得他远远的,就不知道是该先迈左腿,还是先出右脚了。虽然他知道,人家不是给他立正,不是给他敬礼,是给走在他前边的那几个人礼貌呢,他是跟着人家往进溜的,可那本来就有些拖拉、就没有伸直过的双腿,这下更显得,成了两根扶不起的猪大肠,咋走都绷不出个正形来。他就想,自己也是城墙根下长大的,啥世面没见过,在这尚艺路,都走了五十多年了,咋就突然不会走路了呢。他努力挺直腰杆,绷着双腿,往前挺进着,扑通一下,竟然让自己的左腿,把自己的右腿绊了个趔趄。几个庄严女性,到底还是忍不住,相互抿嘴笑了一下,就有人伸出手,挡住了他的去路,问干啥的?他说,给人结账的。这话倒是说得有点气强。几个人相互看了一下,这年月,啥高深莫测的事都会发生,也就稀里糊涂地让他进去了。

顺子进到里面才知道,原来洗澡也洗出了这大的世事。过去在尚艺路,有好几家澡堂子,哪家澡堂子,顺子也都进去洗过,那就是泡澡,搓澡,洗澡,尤其是大冬天,要能消闲地泡个热水澡,让人搓出一身垢痂来,把整个皮肤搓成酱红色,再扑通跌进水里,抖落个一身清爽出来,那就是天堂般的日子。他跟他哥刁大军,十几二十岁的时候,就没少享过这样的清福。洗一次澡,从村里福利澡堂的五分钱,到五毛钱,再涨到五块钱,他都一一洗过。他觉得那就是城乡差别,那就是城里人不同于乡下人的文明生活。这几年,尚艺路这种澡堂子,一个都没了,他洗澡,夏天就是一桶水,从头上往下一浇,冬天也是在家里烧盆热水,用毛巾一擦,几乎都没正经洗过了。尤其是这阵儿,他那冰冷的屁股、冰冷的双腿,生铁板一样的脊背,还有长满了冻疮的双脚、双手、耳朵,多么需要往时那热气腾腾的几分、几毛、几块钱的澡堂来浸泡、温润一下呀,可一切都没了,他听说这里面泡一回澡,少说也得个百儿八十的,要是有其他想法,那就是长虫沟子没深浅的事了。所以他也从来没敢进来过。洗一回澡,就是百儿八十的,他顺子还没生下这金贵的身子。

顺子找到他哥刁大军的包间时,把他吓了一跳,他哥刁大军,正趴在一个按摩床上,四脚拉叉的,把个按摩床占得满满当当的不说,背上还猴了一个外国女人,正在叽哩哇啦地给他跪背呢。后来顺子才听说,这是俄罗斯姑娘。顺子也不知道他哥浑身是不是光着的,反正脊背和大腿,都露在外面,屁股那块儿,是用一个浴巾苫着。小时候,他哥刁大军,就是个子大,但有一阵,瘦得跟麻秆一样,几乎风一吹就能倒了。进入中年后,他大军哥就开始发胖了,虽然胖,但由于个子大,看上去就是威风凛凛的样子,却显不出胖子的臃肿来。可今天剥光了一看,几乎把顺子吓得有些不敢相认了,他大军哥的脊背,简直就跟剧团录音棚那扇包了真皮的门板一样,一疙瘩一块的,厚墩墩、肉乎乎、油汪汪地塌在按摩床上,那一嘟噜一嘟噜的肥肉,都在按摩小姐的运动中,一忽闪一忽闪地错位、复位着。他那两只裸露的大腿,粗得几乎跟大象的腿没有区别,从膝盖到脚脖子,粗细也是一样的匀称,顺子甚至觉得,是不是有些浮肿。硕大的肥屁股,是用一条浴巾苫着,那外国女人从背上一路跪下来,就端直坐在了他的屁股上。她用她的全臀,也只坐住了他那肥屁股的一半,只好先在那半扇屁股上用力墩、晃、揉、搓,另一半,还闲置在那里,成了她双手的支撑点。嗵嗵嗵,那屁股中间,突然传出三声炮响,按摩女郎把鼻子一捏,头一转,想忍,终于忍不住还是笑得从屁股上溜下来了。

刁大军见顺子进来了,就解释说,马蒂跟菊花到美容店做美容去了,他说来泡个澡,刚才说给人家付小费呢,才想起来,钱包还在马蒂身上。就解释这些,以刁大军的性格,都已经有些多余了。顺子就问,得多少钱。刁大军说,你放个三五千就行了。顺子浑身的肉就直往下垮,刁大军说啥话,都总是那么轻松,说三五千,就跟说三五分钱差不多,可顺子一听到这大的数字,第一感觉就是,要割他的肉,放他的血了。

顺子说:“泡个澡要这多。”

刁大军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俄罗斯姑娘一眼,那俄罗斯姑娘明显是听不懂他们兄弟之间对话的。刁大军就有些不太愉快地说:“你放下吧,我知道你挣钱也不容易,回头我都会给你的。你知道,这事我让马蒂来送钱也不方便。”

顺子到底还是嘟哝了一句:“就是有钱,也不能都烧到这号地方吧。”这是顺子活了五十多岁,对他哥说的最重的一句话。小时候,大军哥即使踢他、打他、骂他,他都没还过手,也没还过嘴。因为那是他哥。后来,人家混得比自己好,自己蹬三轮,装台,没给人家少丢脸,也就更是说不起话了。过去,他也知道,他哥好这一口,爱弄这些没名堂的事,大家都当笑话讲呢,他也不好问,不便管,可今天,眼看着他哥一次澡,就要洗出三五千块钱来,他这张嘴,就有些失去控制地嘟哝开了。

刁大军说:“忙你的去吧,没有了也不要紧,我让汉堡或者腊肠来结都行。”汉堡和腊肠都是他的赌友。

他哥这样一说,还反倒把他弄得没意思了。尤其是他哥刚才好像还有点小不愉快,这阵儿突然又变得那样的不计较起来,就让他越发地难堪了。好像他就那么不通情理似的,人家能从澳门回来过年,毕竟是念记着西京城,还有这么个没用的弟弟,要不是这个弟弟,人家有钱,哪里不能洗澡,哪里不能赌博,哪里不能过年,还非得回这个寒冷的北方城市来冻一个月,用那个“妈的”的话说,一出门耳朵就冻飞了。可顺子身上也确实没有五千块钱,满打满算,只有两千五,何况还要买点杂七杂八的东西。他就说:“我没带那么多,以为就洗个澡,要不了那么多呢。”

“带了多少?”刁大军问。

“满共有两千多一点。”

“那就都放下吧。”

顺子放了两千二,偷偷还给裤兜里留了三张。

顺子说:“要实在不够了,我……我再去取点?”

刁大军说:“行了行了,我少做两个项目就是了。你忙你的去吧。”

顺子准备出门走呢,又回过身说:“对不起哥,我这几天给人家制景装台,到了紧煞火的时候,也没顾上陪你,等忙过这阵儿了,我再……”

“好了好了,你忙你的,我知道。我在家还待一阵呢,有的是时间。你去吧。”

顺子就出门走了。

顺子还没走出门,只听身后那张按摩床咯叭一声,几乎是床板要断裂的声音,顺子好奇地回头一看,原来那按摩女郎,又飞身坐在他大军哥的另一扇肥屁股上了。

顺子从洗浴中心出来,说不清心里有种什么堵得慌的感觉。上三轮,是那么的艰难。雪还在下着,路也滑,他就骑得很慢地,在尚艺路上来回扭动着。突然,一辆小车“刺啦”一声,停在他的不远处,一个女人伸出头来大喊:“你找死吧!”天色晚,路灯也有些昏暗,他有点看不清那个女人的脸,还以为是在骂别人呢,也失脚慌忙地朝四周看,那女人就冲他喊叫:“你个臭蹬三轮的,说你呢,看破三轮咋蹬的。”他以为是三轮剐蹭了人家的好车,吓得一下清醒过来,呼地就把三轮拐到旁边的窄巷子去了。他听到身后那个女人还在臭骂。这是他们所有蹬三轮人总结出的诀窍,只要遇见这号事,就抓紧加一把脚力,朝汽车钻不进的巷子里溜,溜得越深越好。要不然让人家把你赖上了,耽误工夫磨闲牙不说,关键是你赔得起吗?

在窄巷子里三弯四拐的,就到了素芬和三皮他们粘网子景的地方,他和素芬也有好几天没见面了,他就停了车,准备进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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