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子他们搞的这个戏叫《人面桃花》,剧本是秦腔团在外面买的,据说掏了好几十万呢。顺子他们天天卷在这一行里,也知道“剧本剧本,一剧之本”的行话了。听瞿团说,现在最数好剧本难搞了,全国都在闹剧本荒,就这个《人面桃花》,还是瞿团托了好多熟人,在南方一个剧作家手里买下的。故事倒是说的唐代长安的事,顺子虽然只上了个初中,但也知道崔护的那首诗,因为根据这首诗搞出来的碗碗腔《金琬钗》,他在十几岁就看过了。这几年老腔唱得风风火火,老腔里那帮拍砖砸板凳的老艺人,也没少唱过这诗,据说还唱到国外去了。靳导那天讲话说,还有根据这首诗拍的电影、电视剧,反正就四句话,由着人去编就是了。顺子一生最佩服的就是编戏的人了,尤其是“苦情”戏,他最喜欢,什么《铡美案》《窦娥冤》《赵氏孤儿》《雷打张继保》,他是百看不厌,并且每次看,眼泪还都滴滴答答擦不干,猴子就笑话他是“眼列腺肥大”。据说这回《人面桃花》,就是一个大“苦情”戏,有人传出话来,说在排练场排练时,演员都哭得老“跳戏”,顺子一边制景,一边还真有些期待呢。
底幕画得只剩下一道“冰雪桃树坡”了,网子还剩下一个“寒冬枯枝”,一粘就完了,平台也都拼到一块儿了,虽然技术上没有达到靳导的要求,几块平台,开合移动起来总是不利索,速度要快时快不起来,要慢时又慢不下来,但时间已经不允许再实验了,寇铁就骂骂咧咧地喊叫开始装台了。
顺子他们已经熬了好多天了,他用土办法,已经止不住屁股上的肿痛了,就到医院去清洗了几次,大夫说再不好好休息,就要化脓了。可化脓也得让它化去,舞台上的事,这阵儿就跟掀了下坡的碌碡,不让它滚,也是停不下来的。他都忙得一只烂皮鞋让平台挂掉了后跟,也没顾上去修一下,一高一低,一走一跛的,寇铁老嫌慢,就说他是吃了“摇头丸”了,还滋润得一走三摇晃的。顺子知道,戏弄到这阵儿,舞美、演员、乐队要“三结合”了,是一个比一个脾气大,凡大小拿点事的,动不动就凶人,他已经给大伙儿打了好几次招呼,说谁骂、谁凶,都别当回事,反正就是皇上他妈死了,再纷扰乱糟得没个头绪,那事也都是要过去的,只要人家没动刀砍人,咱就好好伺候着,谁叫咱是装台的,装台人就这命。
整个装台又进行了三天三夜,谁实在累得不行了,就到后台那几个排椅上躺一会儿,有几块搭戏箱的幕布,就做了盖被。人家团上的剧务、设计、监督都是两班倒,好歹都有几个小时的休息时间,就顺子他们,是一竿子插到底的,连大吊这样的强劳力,都累得两条腿拖拉着,一晚上连半句话都没有。顺子见素芬两个眼窝抠多深,头发也是乱蓬蓬的,就让她回家休息一晚上,素芬到底没回去,也跟男人们一样,累得实在不行了,就在后台排椅上倒一会儿。他给素芬盖了一回幕布,转过身,他到后台背灯光箱子,又见三皮在给素芬身上盖他那件油腻腻的军大衣,顺子心里就觉得挺受用的,这家伙,啥时也知道心疼他嫂子了。
瞿团最后一晚上,是跟大家一起熬的,毕竟要过年了,团上人牢骚也很大,寇铁根本降不住那些人,瞿团就端着一杯茶,来蹲守了一晚上。其实平常排戏,到了紧要时,瞿团也是会来熬夜的,不过不会熬一晚上,都是在半夜两三点的时候,就被大伙儿劝走了。可这天晚上,谁劝他都不走,就一直熬到大天亮了。
顺子自然没少了给瞿团请安,请了安,关键还是要说这回活儿咋累,咋不划算的话,其核心还是马上要过年了,怕劳务费开不出来,让他没法给大伙儿交代。这几天,顺子也听团上人说,为这个戏,团里也没少花钱,问上边要的经费远远不够,好多人还担心自己的年终奖受影响呢。有人一听说年终奖要受影响,对排新戏的气就来了,舞美队一个管鞋帽的,甚至一脚踢在桃花网子景下面的树兜子上骂:“排锤子呢排新戏!”顺子他们一看,内部都这阵仗了,心里就有些发毛,害怕团里因经费紧张,而先压住他们的劳务费不发,这在过去也是常有的书。他们就撺掇顺子,早点给瞿团打招呼,并要他把话放硬些。都说瞿团是顺子的靠山,顺子心里这点底还是有的,他就给瞿团说了自己的担心。谁知瞿团今天也有些躁,业务科长刚来说,那个B组演崔护的有意见,嫌不该只给A组排戏了,到头来,还让他代替跑龙套,他不干,要请假。B组演女一号的桃花也不串“丫环”,嫌丢不起那人。这眼看“四龙套”和“四丫环”都成“三条腿”了,问瞿团咋办,瞿团没好气地说:“是要我上是吧?以后凡不想当配角的,主角也别给安排。就说我说的,不行!”顺子就是在这个空节儿上,把话插进去的,瞿团端直给他来了句:“谁给你说不给你们发劳务费了?”顺子拭着瞿团的有一点冰凉冰凉的唾沫星子,是正好喷射在他上嘴唇的。他就急忙解释说:“没……没人说,我就是……随便说说。”虽然瞿团今天脾气不好,但对他们劳务费的事,态度是明朗的,这就让他心里踏实了许多。转过身,他就对大吊和猴子几个说:“把臭嘴都夹紧,干你的活就是了。”大家就明白,瞿团是给顺子放了话了。
《人》剧的“三结合”终于开始了。
这样的事,顺子他们经历得多了,可到底是要过年了,再排这样的大戏,就有些矛盾百出的。先是丁灯光师跟靳导干上了,靳导昨晚在对光时,对开场的灯光不满意,嫌面光少了,桃花景不绚烂,结果丁大师到底没改,只是给侧面加了两个流动光而已。其实大家都知道,丁大师一直对团里分配制度有意见,他在外面搞一个戏,价码是十五万,但在本团搞一个戏,也就拿那点干工资,一耗就是几个月,干着半点劲气都没有。尤其是这次搞《人面桃花》,据说耽误了他在外面的一个好活儿,是一个大型企业的新年晚会,少说能挣二三十万,可能中间跟瞿团协商过时间,没协商到一块儿,工作起来就头不是头脸不是脸的,吓得顺子只让大伙儿把烂嘴夹紧。虽然寇铁他们剧务部门,也按丁大师的习惯,晚上又是给他准备炒黄豆,又是买啤酒的,可到底解决不了根本问题,事情绊打得连瞿团都气得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没脾气。可靳导不吃这一套,她就是要质量,灯光不到位,她咋都不排戏,弄得瞿团又不停地去给丁大师说好话,顺子在旁边听见,好像给他许愿说,上边再有突出贡献专家指标下来了,一定给他,并且保证说话算数。随后,丁大师才吊着驴脸,让猴子他们把面光和顶光都做了相应调整,直到靳导喊“好!”才完事。谁知灯光这一块儿弄好了,乐队指挥也到位了,弦都定好了,后台却喊:“主演没来,排锤子呢。”正坐在靳导旁边的瞿团就问是咋回事,台上一群伴舞的演员,都趴在地上做桃花含苞待放状了,又坐起来,朝四面盯着看,看领导咋办呢。演员队长上来说:“崔护感冒了,在门口诊所打吊瓶呢。”靳导就说:“这一早打的啥吊瓶呢?”队长说:“人家要打,我还能把人家拦住?”“他不知道今早三结合吗?”靳导又问。那队长说:“咋能不知道,不知道还能这一早去打针?”大家就笑了。然后把所有的眼睛,就集中到了瞿团身上,看他咋办。瞿团突然把脸顶得很平地说:“让他立马来。”队长说:“人家挂着吊瓶咋来。”瞿团倒是很干脆:“让他挂着吊瓶来。”大家就突然觉得有好戏看了。那些散落在后台角角落落谝闲传的,还有乐池里的,都突然来了精神,三三两两地悄声摸到舞台下,看这出戏咋往下唱哩。
连顺子都有些兴奋,大家对角儿的摆谱,是早都不满意得劲大了,可谁也拿人家没办法。顺子在文艺团体混了这些年,算是把啥都搞明白了,不是领导不想管,实在是没法管,好多事,只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能糊弄过去就行。“角儿”之所以是“角儿”,是因为人家有不可替代性。旧社会有“玩班子不玩独旦”这一说,就是无论谁领戏班,如果这个班子里没有“双生双旦”,那是不敢玩的。所谓“双生双旦”,就是一个戏班子里,得有两个唱生角,两个唱旦角的,离了谁,还都能玩转,这个配不齐,谁玩谁栽。现在虽然也兴搞A、B制,有时甚至连c角都安上了,但真正依靠的,还得是A角,大凡开始要把戏搞红火,打出去,那是一定得挑最好的先上。人一旦混到离了肉馅就包不成饺子的地步,那谱不摆,好像也都不由自己。职称高,房子分得大,社会荣誉多,有时再多拿点奖金,走穴也是头牌的红包,自然也道人羡慕嫉妒恨。加之这些角儿,又都没念过多少书,不懂得低调,不知道收敛,有时苦点累点,或没照顾好,气上心来,眼里就彻底没人了:“你都吃谁的、喝谁的呢?”惹的人自然就多。因此,角儿们在团上大小闹点事,那就是大事,大家都等着,看领导能不能拉一疙瘩硬屎出来。但顺子把自己画到瞿团的线上了,自然也就替瞿团捏着一把汗。
大家都静静地等着,等着主角的到来,其实要放在平常,导演趁这会儿,也可以给别的演员说说戏,或解决一些其它舞台问题,可今天,靳导也定定地坐着,好像在故意营造一种等待主角隆重出场的氛围。几乎每个人,都在偷看瞿团的脸色,坐在顺子旁边的几个人,甚至十分放肆地议论着:看老瞿今天咋对待他这个“爷”呀!有人说:“唉,按摩嘛,咋对待,连蛋都得揉舒服了,要不然人家给他演
哩。”终于,有人跑进来,给池子里所有人都使了眼色,并用嘴朝外努了努,意思是说:爷来了!
池子里顿时鸦雀无声了。
果然,“角儿”出场了,他左手上是扎着吊瓶的,米色大衣,半边穿着,扎针那半边是披着的,头上还包了一个花头巾。顺子咋看,都拾掇得有些像孕妇。“角儿”的两个徒弟,一边一个,一个用铁架子把吊瓶架着,一个把胳膊搀着。“角儿”进门谁也不看,就端直朝门口的椅子上一坐,美美咳嗽了几声,搀胳膊的徒弟,赶紧帮他捶了几下背,然后,立马就有人,把那扇开着的太平门关上了。
大家再次唰地把目光,全都集中到了瞿团身上。连顺子的心口都跳得怦怦怦的。顺子想,要自己是这个团长,这下只有寻个地缝钻进去算了。可瞿团不紧不慢地顿了顿,然后才慢慢起身向“角儿”走去。顺子就听旁边那几个人笑话说:“看见没,老瞿给他爷揉蛋去了。”顺子真想上去听听,看瞿团都是咋把这一帮鬼捏弄圆的。可他又不好起身往上贴,就干着急地,一直用眼睛把瞿团死盯着。他看见瞿团先用手背,试了试“角儿”的额头,然后又站在“角儿”背后,用两只手,狠劲掐了掐“角儿”的太阳穴、百会穴,顺子就听旁边那几个家伙笑出了声:“咋样?是不是开始揉蛋了。”一个人就笑得溜到椅子下边去了。瞿团一边给“角儿”搓着、揉着,一边把头勾得很低地跟他说话。顺子心里就有些难过,瞿团也是快退休的人了,而这个“角儿”,才三十刚出头的年岁,瞿团却要这样低三下四地给人家下话,他心里咋都觉得不是滋味。一百多号人,就这样等着,等瞿团“刀下见菜”。乐池里不时发出乐器弄出的不和谐音,逗得大家阵阵怪笑着。
顺子见寇铁坐在一个角落玩手机,就起身到后台,倒了两杯开水,一杯假装是拿给自己的,一杯就拿给了寇铁。寇铁倒也哼哼了一声,算是谢谢的意思吧。他就殷勤地坐在寇铁一边,闲扯开了,当然,话很快就扯到了给寺庙搞晚会的那笔劳务费上。寇铁狠狠白了他一眼说:“你再催,你再催我就彻底懒得要了,你以为去要钱,是给人家庙上布施呢,那么容易?何况你们干的是
事吗。”顺子就悄悄拿手扇起了自己的脸,又把不是赔了一地。寇铁有些不耐烦了,说好了好了,少来你那一套。顺子就不好再说什么了。也许是池子今天突然开了暖气,他觉得自己身上,有一股馊味蒸发出来了,寇铁明显把头扭向了一边,他就赶忙起身离开了。
顺子看见素芬坐在池子的最后一排,一直有些不明就里地四处张望着,他就朝素芬走去。
素芬见他来,就悄声问:“那‘角儿’,连团长都不怕?”
“你当是。在剧团当‘角儿’,那就是爷哩,比团长牛多了。”顺子说。
“你那痔疮好些了吗?”
“好些了。”其实哪里是好些了,顺子知道是越来越严重了,可他又不想让素芬着急。加之这几天,好像忙得也顾不上难受了。
“这戏还能排成吗?”素芬看满池子乱糟糟的人群,有些着急。
“你放心,有瞿团在,没有过不去的事。”其实顺子嘴上这样说,心里也在加熬煎,关键是时间耗不起,年前戏要是彩排不了,那劳务费人家不给也是自然的事了,活都没干完嘛。不过,他跟秦腔团打交道多了,没有瞿团摆不平的事。果然,瞿团突然大声向靳导喊了一声:“准备开始。”紧接着,顺子就见“角儿”手上的针管,被他徒弟拔掉了。
池子里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
顺子正有些激动,准备到瞿团跟前,给瞿团扎个大拇指呢,谁知菊花电话来了,并且在里面哭,说他大军伯不辞而别了,并且是欠了一屁股赌债跑的,连手机都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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