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子一直找到后半夜,也没找到菊花。他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时,又不见了素芬,当他在床头柜上,看见素芬留下的那封信时,终于号啕大哭起来。
顺子在一刹那间,像是被谁当头给了一棒似的,彻底打蒙了,他立即给素芬拨电话,已是关机状态。他的泪水就止不住涌流下来,腿也软得跟稀泥一样,紧接着,就失声痛哭起来。尽管素芬写得那么坚决,不让找,但他还是去火车站,去汽车站,一直找到初一早上。当所有希望,都一点点变成失望时,他勉强撑持着身子回到家里,一下趴在床上,痛苦得自己咬破了自己的嘴唇。
外面的爆竹声,响得让顺子感觉把一个城市都快炸飞了。不知是谁发明了“年”,这个莫名其妙的东西,顺子是一点都不喜欢,“年”,让他先后失去了三个老婆,这个狗日的日子,让他记忆尤其深刻。第一个老婆,也就是菊花她妈,是在腊月初八跑的,他也很痛苦,但更多的是觉得丢人,连老婆都守不住,竟然跟人跑了。当然也有人给他宽心说,跑了好,跑了,让你少戴几顶绿帽子,那样的烂货,迟早睡在别人床上,只吃你的,喝你的,还不知心疼你,不如让她跑了好。说是说,那毕竟是自己的老婆,一夜夫妻还百日的恩情哩,何况跟自己已经生活六七年了。关键是还有菊花,菊花那时才六岁,她可不管她妈是什么样的人,没有了这个人,就一天到晚哭哭啼啼的,脸都哭肿了,哭皴了,那个年,可是让顺子过伤了心了。
又过了几年,韩梅她妈得子宫癌,病是头一年腊月二十八查出来的,人是第二年腊月二十九去世的。整整一年零一天。打那以后,他就有些害怕年关了,在他看来,年关就是鬼门关。赵兰香得病的那一年,她的裁缝生意,红火得简直了得,本来她计划着,把活儿只接到腊月二十五,她说咋都得留几天,把家里收拾一下,消消停停过个年,谁知活儿还是拖到二十七晚上的后半夜了,当活儿做完时,人也累得溜到地上起不来了。他连夜用三轮车把她拉到医院,一检查,子宫癌,并且是中晚期了。其实提前她早有感觉,就是没说,一直垮血,她还以为是累的,坐的来,加之活儿多,也顾不上,病就耽搁了。下来这一年就是看病,家里所有的积蓄都贴进去了,病还是扳不回来,赵兰香给他交代了一回后事,就偷偷地喝敌敌畏,准备走了。是那条断腿狗发现得及时,叫得特别不正常,嘴角都叫出血了,邻居才把他从舞台上打电话叫回来。他用三轮车把赵兰香拉到医院,洗胃,灌肠,人倒是救过来了,可三个月后,也就是腊月二十九晚上,她还是走了。他一直盼望着,能熬过正月十五,一来他能多招呼几天,刚好这个时间段,也没装台的活儿。二来人家都在过年,死了人都觉得晦气,也没人愿意帮忙。为这事,他还专门花了一百多块钱,到八仙庵烧了高香,可还是没顶事,腊月二十九早上,赵兰香硬让他把她从医院接回家,那天晚上,眼看着赵兰香不行了,他就起身用三轮车把人朝医院送,刚送到医院不久,人就咽气了。那个年过的,真是连牙缝都让冰水渗透了。
这个年倒好,从腊月二十九就没安生过,先是杀狗,后是上吊,再就是素芬出走,用啥词,都形容不出他内心这阵儿的窝火、挠搅和痛楚。当初赵兰香死,他就觉得自己是把福分彻底丢了,今生再也碰不上这样好的老婆了,勤劳,贤惠,体贴,不多事,真是一把过日子的好手。她一年挣的甚至比自己挣的还要多,对菊花也很好,一家四口,和睦得就跟从来没有过任何缝隙的浑鸡蛋一样。他甚至估摸着,再奋斗几年,就能在尚艺路,买一套一百二十平方米的住房了。谁知老天爷就那么无情,一年间,就把这一切都毁灭得干干净净了,火化了赵兰香,他的日子,甚至出现了负数,还借了别人一万多块。
自赵兰香死后,他是发过誓,一辈子再不找女人的,好好把两个闺女养大,再好好给她们一人找上一个好婆家,自己这一辈子的任务,就算完成了。可不知咋阴差阳错的,又来了个蔡素芬,把他人生的算盘珠子,就给彻底拨乱了。也怪自己意志不坚定,面对女人的诱惑,就那么轻而易举地缴械投降了,甚至不是缴械投降,而是干柴遇见烈火,瞌睡遇见枕头的一拍即合。事后,他甚至想得好笑,自己要是一个地下党,肯定经不住女特务的色情诱惑,一“上菜”,就把啥组织、啥名单、啥密电码都交出去了。要是领导干部,也绝对是个贪色的赃官,有美女送上门来,肯定就无原则地把土地、官帽或者啥项目或者啥更值钱的东西,大笔一挥:同意。都给人家批出去了。总之,他当时还是特别后悔不该睡了蔡素芬的。首先他觉得这个女人太漂亮,靠不住;再就是这女人比自己有文化,说啥跟人都不太一样;尤其是不知她的来路底细,害怕上当受骗,所以在开始的时候,他也是防着一手的。可时间长了,他发现,这个女人还真是个好女人,能下苦,能背亏,不计较,不是非,甚至比赵兰香都活得大气洒脱,菊花那样收拾她,埋汰她,公开挤对她,撵她,她都能忍气吞声地跟着自己往下过,他心里就踏实了下来。特别是在知道了她的身份底细以后,他就完全放心的,把这个女人当做自己准备终生依靠的女人了。当然,有时他也会产生一些幻觉,总不相信这么好个女人,会是自己的,就像老戏里总会有一些狐仙,要变成美女的模样,到人世来,把一个男人死去活来地爱上一阵,然后又偷偷走了,留下一天一地的悲剧,唱得观众眼泪汪汪的。素芬在他心中,就常常扮演着那些狐仙女一类的角色。他总害怕素芬跟菊花她妈一样,半道上让人勾引跑了,谁知最后,不是被勾引跑的,而是气跑的,吓跑的,他心里就觉得特别难过。那是自己没把菊花教管好,才把事情弄到这步田地的。
蔡素芬走,竟然没拿多余的钱,只是把前天分给她的那几千块工钱拿走了。过去分给她的钱,她都贴补家用了,这个账,他是一清二楚的。他本来想把家里的钱,都让素芬管上,可素芬说,她不喜欢管钱,没接受。他知道,她是觉得这个家庭复杂,不想管,不想管他也就没再攀扯。素芬走,真是连家里一草一木都没动,就拿走了她的换洗衣服和洗漱用具。他越想越觉得对不起这个女人,这么好个女人,跟自己在一起,过了大半年的日子,吃了一生可能都没吃过的苦,有时简直是当牲口使了,可她连一句唉叹的话都没有,他只觉得太亏欠了,自己是把这个好女人,心疼得太少太少了。总以为日子长着哩,谁知竟是这样的短促,短得连一个发卡,还都没来得及给她买,夫妻情分就油干捻子尽了。不哭哪里由得人呢。
他在看到素芬那封信时,就给菊花发了信息,告诉她,蔡素芬已经离开这个家了,他本来是不想把这个信息发给菊花的,可又怕菊花再寻死觅活的,就照素芬信里的意思做了。他在出去找素芬时,其实也是在找菊花,可火车站、汽车站、护城河等等等等,凡是他能想到的地方,都找遍了,直到初一早上回到家里,菊花的手机还都是关着的。这一夜,他把手机的两块电池都耗完了,一会儿拨菊花,一会儿拨素芬,中途甚至还拨了韩梅,可韩梅的手机都停机了,看来是与这个家庭彻底掰了。
外面的鞭炮声,一直放到早上八九点的时候,顺子的手机来了一个电话,他连号码都没来得及看,就接通了。原来是他哥刁大军的。他就想给他哥发几句火,可毕竟是大过年的,他就气呼呼地听他哥说,他哥是问候他新年好的。他到底还是硬撅撅地诌了一句:“好着呢,还没死。”他哥就笑了,说:“是不是为疤子叔要钱的事生气呢,我昨晚已经给他打过电话了,让他再不许问你要了,我回来会还给他的,几个毛毛钱嘛,还值得年三十夜扮黄世仁哩。”顺子气得又诌了一句:“再别大话连天了,哥,好我的哥了,几个毛毛钱?你要真有钱,跑啥呢吗,害得一家人都跟你带灾。”他哥又嘻嘻哈哈地笑了一阵,就把电话挂了。
顺子又试着拨了素芬的电话,关机着的。拨菊花的电话,却开机了,就是死不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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