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铁也表扬他了,不过那话,让他听了很不舒服:“真是一条好狗,没想到你还这么适合扮演狗的,好!”
这天晚上,首演十分成功,最后谢幕时,一连关了三次大幕,观众都不走。一些戏迷甚至拥上台,与扮演崔护和桃花的主演,合影留念到很晚都不离去,直到角儿由不耐烦,到彻底发火,这红火场面才散了的。
顺子一直扶着舞台上的一片桃花景片,那是尾声时,抢场抢上去的,因为没有用铁墩子支撑的时间,只能用手扶着。这片景后边是一个升降台,死去的桃花,要在升降台上起舞,真正戏里也就三分钟的时间,可谢幕后,上台的观众,都要在这片桃花景前合影,顺子就站在景后,整整扶了半个多小时。他几次探出头来,看影合得咋样了,都被人呵斥了回去,甚至有那粗俗的,要他把裤带扎紧,说别把不该露的东西露出来了,惹得大家哄堂大笑起来。
直折腾到很晚,舞台灯才灭了。他从后台走出来时,竟然碰到了墩子。顺子问他咋这早就来了,他神秘地说:“专门来给咱景鼓掌的。靳导不是说,大幕一拉开,没人鼓掌,咱的景就算搞砸了吗?”顺子被感动了,就问他胳膊怎么样了,他说还行,说着还把那只受伤的胳膊动了动。墩子问他,狗是不是他演的?他还有些发愣:“你怎么知道的?”墩子说:“我看出来了,人家原来演狗的那个人,是小伙子,出场灵便得很,你出来笨得哟,跟熊瞎子一样。你猜我是咋看出你来的?”“咋看出的?”“原来那条狗,屁股扭得可欢了,而你每次一扭,就停,一扭,就停,我就知道,这是一条沟门子有痔疮的狗。”“去你娘的蛋哟。”
这天晚上,顺子回家,还把狗研究了半夜,弄啥就得把啥事弄得像回事嘛。第二天晚上,墩子就表扬他说,比先一晚上明显演得活泛多了。他回家还是研究,几乎每晚演出完,在家里都要学狗走几个来回,继续琢磨动作和细节。观众对这部戏,几乎一连声地说好,场场爆满,他激动得甚至还用三轮,把他的老师也接来看了一场,老师看完,倒是不以为然,在送回去的路上,老师说:“戏太闹了,太花哨了,景也喧宾夺主,太浮华了。崔护心里要是这样闹腾,就写不出那样好的诗了。”那么多观众都说好,就老师一个人说不好,他就觉得老师是真的老了,是不是跟不上时代了。
就在他把狗演得正有点味道的时候,他听说,演狗的演员发烧好了,明晚就要来上班了,今晚他是最后一次扮演狗了。他突然觉得需要很好地画个句号。由于演出红火,几乎所有演员都在放大表演尺度,都想让自己的台词、动作、唱腔,赢得更多的掌声和叫好声,顺子剩下最后一次表现机会了,自是不想黯然收场。这天晚上,从出场,“它”就有些癫狂,不该摇头的地方摇头,不该扭屁股的地方扭屁股,跟着主人“跑圆场”,到了观众面前,“它”甚至还专门给观众做了个鬼脸。这些倒也罢了,关键是在“它”死了以后,听桃花思念“它”如何忠诚的唱腔时,“它”躺在主人公怀里,随着音乐的凄美抒情,身子竟然也有些飘荡起来。“它”可能是完全进入戏了,演桃花的演员,还把“它”撞了一下,意思是提醒别动,可“它”还是止不住要飘然摇荡。他从来没有在如此温暖的怀抱里,享受过这样的赞美,二十多句唱呢,全是给“它”的,还是秦腔慢板,放在平常,谁还给他过这大的篇幅交流说话呢,大多是:顺子你把那个啥弄一下。或者是:顺子,你长眼睛是出气的呀,你看那个啥弄成啥了。即就是表扬,也很简单:顺子,那个事弄得不错嘛,下次还让你弄。用这样的戏份,这样的爱怜,这样撕肝裂肺的思念,来总结、歌唱一个生命的意义,五十多岁了,他还是借着狗,才美美享受了一次。这一生,只有被人贱看、呵斥的份儿,从来没有如此高尚、重要、尊严地活过一天。他在充分享受这种高尚,这种重要,这种尊严。享受的过程是有音乐伴奏的,而这种伴奏,是让人要情不自禁地用手打拍子的。他突然觉得,有一种笑炸了堂的东西,在耳旁连续闪爆,忽然,他想起这是在舞台上演戏,自己扮演的是一条狗,“它”的屁股特别的不舒服,是不是刚才扭动时把尾巴摇掉了,要不然底下人怎么会笑成这样呢,“它”把手伸去摸尾巴了,就在摸着尾巴的那一刻,他才想起来,自己已经是一条死狗了,可一切都来不及了,他知道,戏比天大,今天他是把天大的乱子惹下了。
他刚下场,就被寇铁照屁股瑞了三脚:“你狗日的是找死,找死,找死呢。你疯了是吧,你这条疯狗。”寇铁还要踢他,就被瞿团挡了。但后台所有人,明显对他都是一种同仇敌忾的感觉。
瞿团问他是咋回事,他直说是恍惚了,一个劲地赔不是,说自己该死。他一直希望看到靳导,哪怕是劈头盖脸骂一顿,也比见不着人强。他听说,靳导是在看“它”满台胡来时,气得踢飞了凳子走的。他想去找靳导,赔个不是,可舞台上又要换景,走不开,就直等到戏毕,寇铁通知全体开会,靳导才从后台冲了出来。靳导眼珠子都是红的,头发好像也倒竖了起来,完全是一副猛虎下山的感觉。
音响部门早给靳导准备好了话筒,但靳导拿着话筒,半天没说话,整个舞台和池子里,真是掉下一根针都能听见。顺子是见过剧团演出完,开这种处理事故的紧急会议的,可这么严肃,他还是第一次见。他甚至觉得要是有枪,靳导能现场把他崩了。他一直躲在那片桃花景后边,尽量不让更多人看见,他浑身一直在颤抖,抖得连身体挨着的景片都在颤动。这阵儿要是有地缝,他绝对想一头钻进去,哪怕再不让出来都行。
安静了许久,靳导终于开腔了:“大家不要觉得今晚演出是个偶然事故,不是的,不是的,它是必然现象,不出这样那样的事故都不由人了。因为这几天,掌声太多了,所有人都疯了,不是一条死狗疯了的问题。刁顺子呢?刁顺子!”吓得他从景片后站了起来,站起来的身子,要比平常矮了许多,那几个弯折,倒是越来越大了。
有人见他这样子,就哧哧地笑起来。终于,大家忍不住哄堂大笑了。
顺子也不知大家都在笑什么,莫非身上哪儿又不对劲了?他又下意识地摸了摸屁股,大家就笑得更放肆了。
“没想到你刁顺子还有演喜剧的天分,真是让人开了眼界了。我就不明白,你不是不懂舞台的人,你不是街道闲人,你怎么会犯这样低级的错误,让人无法容忍。我只能以为你是突然疯了,精神分裂了,再无法让今天这场世界上最糟糕、最丑陋、最无耻、最恶心的演出,有个更合理的解释。你连演一条狗的自控能力都没有,真是太悲哀了,太悲哀了……”靳导把这个世界上最恶毒的语言,都给他用上了,他开始在听,后来脑子就一片轰鸣,再也不知道这个大嘴婆娘在说啥了,只见两片厚嘴唇在一张一合的,是一种失控的开合,好像也在发颤。他只感到,那开合的肉洞里,放射出来的,都是令人无法承受的毒箭。这个胖婆娘在几天前,还那么可亲、可爱、可敬,可转眼间,就变成疯子了,真正的六亲不认。有人说,这婆娘一辈子是嫁给艺术了,可在他看来,这婆娘不是嫁给艺术了,而是嫁给一个疯子了,一个看不见形状的疯子,是让疯鬼附体了。他心里又在骂:“真是个臭婆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