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不知道他一开始是不是想通过这种方式来查证些什么,但事实证明这几天下来他根本没发现什么痕迹,成都官场如今已被打磨成了铁板一块,他这个突来乍到的钦差根本没办法在短时间内寻找到突破口。
而好像也就是因为他这样佯装平静的徒劳表现,正符合赵沐他们的设想,所以他从青羊宫上带走赵裕一事,对方默契地并没有追究。
大概在他们看来,没有和武将过度接触,也没有去过成都军营的顾怀,起码暂时是无害的,毕竟不碰兵权,一个外来的钦差,无论如何也威胁不到他们。
而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顾怀则是正对着桌上这些天总结下来的关于成都的零零碎碎情报,静静地思索着,不时落笔写着什么。
“蜀地羌、藏、苗、蛮种族众多,族人大多好狠斗勇,最难安抚,而现在都掌蛮又在寻衅闹事,离再起刀兵,估计就只差一点火花了。”
“蜀王前些年身体就出现了问题,深居简出,王府事务多由世子赵瑾代父之职,其颇有乃父之风,沉稳练达,处事冷静,对于蛮族的治理风格也颇与蜀王类似--难怪会在都掌蛮生乱时主动去调和,看来这位蜀王世子并不是蠢,而是太想学自己的父亲而已。”
“那为什么短时间内权力就被次子赵沐夺走?他到底是靠什么拉拢了蜀地官员,握住了兵权?”
顾怀眼前浮现出那个桀骜的年轻人,想着他入城那日赵沐极浅的城府与养气功夫,这让他产生了一种矛盾感--实在很难想象这么一个人会有这样的本事,在蜀王病重的短短几个月里,就设计把世子赵瑾陷在蛮地,又囚禁蜀王控制成都...
还是说,是他背后有其他人在出谋划策?
顾怀摇摇头,继续动笔。
“...但赵沐控制了成都,却没能完全得到所有蜀地土司的效忠,因为归根结底他没有蜀王那样在益州军中和百姓里的威望地位,而且蜀地十二位土司,其势力、权力要比衙门还大,也难怪赵沐明明已经箭在弦上,却还是不敢直接起兵割据。”
“他在等什么?”
“朝廷给予蜀地土司的权力极大,各部族只要不涉及魏人,无论民政、律法,均完全有土司自主决定,各部族几乎都被土司牢牢把控,只知土司而不知朝廷,这是蜀地的第一重隐患。”
“天下皆传蜀王贤德,可我几日看下来,所谓的‘巴蜀殷富、百姓安逸’,其实是有一定水分的,并不是说这些说法一点都不对,而是因为益州的平静,是建立在畸形的体制上的--蜀地王族众多,百余年来不断圈地买地,以我前日去衙门里查看的卷宗为例,只成都一地,蜀王府拥有的土地占了七成,军营卫所屯田占了两成,而自有土地的百姓才不到一成,其余全是蜀王府的佃户--这个数字实在让我瞠目结舌。”
“就算是久经战乱的河北,也没有如此夸张的数据,蜀地之所以能这般稳定,和这种田地生产方式不无关系,因为蜀王府所收田赋较低,佃户耕作所得并不比自有土地者少,所以才不致人人生怨--可要是换了一个不厚待百姓的蜀王呢?岂不是逼得七成百姓日子过不下去?这便是第二个隐患。”
“土地圈占,其实还不是最大的问题,卫所兵制,才是我如今在蜀地步履维艰的绝对原因,成都设三个卫所,屯兵共计三万有余,我虽然未到军营去实地查看,但只是翻看花名册,便能看出不少问题,河北之前冒领军饷、老弱残兵的问题跟蜀地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这里卫所十余年未曾换防,武将也不更换防区,兵权集中、将士相熟,便导致了如今这种蜀王府控制兵权,方圆三百里甚至无法调兵平叛的严重问题--哪个脑残设计出来的这种兵制?这第三个隐患才是最要命的,朝廷几十年来居然连管都不管?”
顾怀轻轻摇了摇头,真是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来之前谁能想到,在看似平静的蜀地,居然隐藏了如此之多的问题?如此暗流涌动,不知道多少隐患埋在幕后,一旦处理不当,一个问题的暴露就会引起一连串的问题反应,惹起轩然大波--真是难为蜀王了,之前他根本就是坐在火山口上。
而他如今记下这些,也不是闲得无聊写给自己看,如果真的要干涉这场叛乱,事后这些过程中的记录便是极为重要的证据,同时也是日后益州改革的方向--只是不知道还有没有这个机会。
在笔架上搁好笔,顾怀拿起墨迹稍干的宣纸,又细细看了一遍,才将其折叠收好,而经过这几日在成都的停留,对于下一步要做什么,他心里也有了个基本的盘算。
就是蜀王那句“去都掌蛮一趟”。
要想蜀地不起刀兵,当务之急便是将跳得最凶的都掌蛮按下去,然后便是从各个土司之间征集兵力,以备事态走到最差的那个局面,但如此一来,最难的便是寻个什么由头出城,毕竟在离开蜀地之前,来自对方的监视都不会弱半分,哪里会眼睁睁地看着他去找寻平叛兵力。
顾怀冥思苦想半晌,还是想不到什么办法,正在这时外面起了些骚动,顾怀皱了皱眉头,站起身子推开大门,站在门外的两个少年亲卫一个激灵,换上亲卫服饰的赵裕学着完颜阿骨打的模样向侯爷问好,顾怀点了点头,看向远处围成一圈正护着什么往这边过来的一群亲卫,问道:
“出了什么事?”
走在最前,正在茫然挠头的王五见顾怀走出了大门,忙喊道:
“少爷,有人在大门外鬼鬼祟祟的,被抓了个正着,结果他们说是来寻你的!”
“谁?”
“额...”王五让开身位,露出一老一少两个平民打扮的身影,“好像,是您的...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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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在蜀地的顾怀并不知道,千里之外的京城,正发生着足以让整个大魏都一朝倾覆的事情,他下了青羊宫后,并没有急着离开,而是像模像样地履行起了钦差的职责,过问起了成都军政的大小事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