祂有意识的时候便是在神像里,不过感知朦朦胧胧,被囚在四四方方的殿里,看清人间的第一眼,便是熹微晨光穿过榕树层层叠叠的绿叶,投落满地斑驳的光影,供桌前坐满了诵经的人。
祂是谁?祂为什么会在这里?这些人又是干什么的?
祂不知道,祂只能默默注视着这殿内的一切,殿门总是敞着的,祂很喜欢,不时会有鸟雀飞来觅食,祂的眼前除去来来往往的香客,每日的感受便是青苔砖,飞翘檐,廊上林木荫蔽,扰乱光影,知了声声鸣,香火缭绕,日暮钟声起。
他们唤祂“城隍老爷”、“庞知府”......祂是庞知府?城隍是什么?——时间久了,祂有越来越多的疑惑。
祂忘记是什么时候了,庙里来了个小道士,庙祝唤他青玄,小道士很喜欢在祂的神龛下面活动,祂心喜这孩子的活泼可爱,祂喜欢这个小道士。
也多亏这个小道士问东问西,祂跟着听了许多事情,对城隍有了模糊的定义,便是在道士们诵经的时候也可以跟着鹦鹉学舌的念几句。
祂后面也只知道,祂原来生前叫“庞云”,是个大官,为民请命,死后大家都很敬爱祂,还让祂做了“神”。
“神”?这又是什么?
“师父,神是什么?”小青玄仰着脑袋,看了看神像,转头看着师父。
老道长摸了摸小徒弟的脑袋:“神者,生而为民,心自天下。”
生而为民,心自天下?祂咀嚼这这句话——祂既然是城隍,自然是要做好这件事,可不能丢祂“生前”的脸。
小青玄:“啊?徒儿听不懂。”
额......祂其实也不懂。
不知道什么时候,隐隐约约似乎听见了微微松动的声音,身上没了枷锁,祂好像可以脱离神像了,但是祂没有走,大部分时间还是在神像里聆听信徒们的祈祷。
祂觉得自己有些拖“城隍”的后腿了,香客们的心声祂听不见,可把祂急得团团转,好在道士们很能干,香客大多是带着笑容离开的——可是祂也想做些事情。
老道长总是在小青玄急躁的时候说“顺其自然”,那祂也只能顺其自然了。
慢慢的,青玄长大了,变成大青玄了,但是祂还是能从大青玄身上看出小青玄的影子,祂也觉得自己长大了——祂可以感觉到诚心之人的愿望了!
祂看着人间,渐渐带着怜爱与悲悯——祂爱庙里的道士们,爱城隍庙,爱世人,爱这个人间。
听过老道长的口中仙人:魑魅殒于青峰凛光,魍魉囚于咒阵符网,一剑可破万法,却为仙途不为人。
是青玄夜话青鸟朝朝环绘霓裳,文鳐夜游丰谷稻藏。
祂看着青灯古香绕梁,信徒群拜满堂,凡夫追慕瞻仰,孺子安入梦乡。
看着日落跌入昭茫星野,人间忽晚,山河已秋。
也见过达官显贵,红烛高香,祈长生愿,拜金玉堂,神像庄严法相,是悲悯世人贪妄。
听过千遍万遍世人的祈祷,知道众渡苦海皆有成美痴妄。
青玄偷看话本,祂也偷跟着瞧了。
是文客落墨请愿壮山保桑,侠者比剑只争奇能独让,君王但求韶华与祂并长——什么是神?祂还是不知道,祂只想与世人共过沧海桑田,直至化作一坯黄土。
直到故人逝去,青玄远游,高坐神龛披尘戴霜,陈腐宇庙埋于雾障,祂才惊觉时光的伟岸,盛昌败落,原来不过弹指梦一场。
祂不舍得离开,在神像里看鎏金褪色,梁木侵蚀,年轮增圈......物是人非,唯有祂在等待,被“困”在这里,独自怀念当年繁华。
灯火星星,人声杳杳,歌不尽乱世烽火——世道似乎变了,祂听见远方的哀鸣,腐朽的神像参杂着雨水流出泪来......祂牵挂远行的小道士,心怜受着苦难的民众。
祂忽然不想做神了。
不想做天光大亮之处,九霄之上的神了——祂看着墙上的壁画......是“祂”,神光金灿,影绰渺茫,恰是传说中普度众生的模样,万籁俱寂无量悲悯在眸色里沉浸,但是面对香客的虔诚默哀却无计可施。
但是青玄回来了,大青玄变得白发苍苍,像极了老道长,虽然变成了老青玄,但是祂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看着故人,祂有些羞愧,看看祂的神像现在是什么样子呢,没了他们,祂似乎什么也不是。
但是青玄却是一脸愧疚,在破旧的团蒲上絮絮叨叨和祂说了很多话,祂有些想哭,祂觉得,不是世人要依靠神,而是神要依靠世人。
城隍庙还是破破烂烂的,但是祂很开心,跟青玄一起在油布下遮雨,神像和人都狼狈,但是却平添了几分趣味,青玄说委屈祂了,祂不觉得——这是被遗忘的城隍庙,久违的生机啊。
封闭的殿门再次敞开,纷纷扬扬的尘粒,在初阳的照耀下,都被赋予了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