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章 棋罢不知人换世

江闻摆着手指头数着,每一句都让监牢里的犯人更加震怒,“幸好靖南王世子宅心仁厚,吩咐此案未水落石出之前秘不发闻,这才会收监在此,没有人头落地。”

狭窄囚室中的两人挣扎得更加激烈,哐啷乱响扯动着铁链,巨力牵引下房间都隐隐摇晃,壁上不停有墙灰扬扬洒落。

“省点力气吧,房塌了你们也跑不了。”

江闻压低声音靠近道,“我既然能把你们打晕送进来,就能把你们七擒七纵。昨夜你们想必已经见到师父长青子了,为什么还偷偷想要拿走摩尼宝珠?”

此言一出,牢房里瞬间安静了不少。

在江闻进入南宋古墓与黄稷碰面时,常氏兄弟一直都在墓室外面,完全能听到墓穴里的声音,毕竟他们也清楚摩尼教庵堂的地道位置所在。

而在与江闻联手对付清兵后,江闻前去衍空、凌知府连番恶斗的时候,常氏兄弟则自告奋勇地提出要守在黄稷院子外,防止外人靠近摩尼宝珠。

但黄稷偷偷告诉江闻,这两兄弟在江闻离开墓穴后曾偷偷进入,翻找着尸身像在找什么东西,这一切都被黄稷藏身虚影看了个一清二楚。

“你们俩身处摩尼宝珠的范围,黄稷现身则代表着幽冥出世,一定是你们的师父长青子交代了什么,才会导致你们擅自行动的吧?”

长青子死后,两人失魂落魄、六神无主的样子江闻还历历在目,他们也不像是那种心机深沉、隐忍至极的奸邪之辈,因此问题一定出在已经死去多时的长青子身上。

这位青城派掌门神出鬼没、离奇殒命,必然藏着极大的秘密,可两位青城派高徒却始终三缄其口,就是不肯说出其中的线索。

有的时候一言不发,反而比半真半假地通通说出来,更能让人确定意图。

见两人依旧沉默不语地兀自挣扎着,江闻叹了一口气。

本来觉得这常氏兄弟属于可造之材,想要趁机收入武夷派做一对门神,但现在看来盲目增员不是什么好事,还是得草莽相交的朋友、倾囊相授的弟子才靠得住啊。

常氏兄弟不知道的是,靖南王世子耿精忠已经把当年青城大隐与髑髅太守的约定之事,全盘告诉给了江闻。

当初髑髅太守黄裳从幽冥归来,以诡异武功大开杀戒、四处寻明尊教复仇,于江湖中掀起滔天巨浪,终于引出了青城隐居的一位高人前来调停。

两人在九仙山顶的玉皇阁比武不分胜负,才终于约法三章,目的也是为了避免福州城沾染上蒿里鬼国的因果。

青城派掌门长青子由于典籍被红阳圣童偷走,已经不知道其中约章的详情,这次匆匆赶来却被人暗算而死,也是天意难违。

江闻叹了口气,惋惜这常氏兄弟终究没有相信自己说出实情,也没能通过这场考验。

“不说就算了吧,希望三日后问斩的时候,你们也能把话原封不动地带回给自家师父。”

江闻半真半假地说完这句,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真的那部分江闻没骗他们,三日后自然是要问斩,而且一定是抢在清庭急报送抵京城之前,耿精忠就会将抓捕到的嫌犯先行一步斩首示众,将这桩案子做成死案。

假的地方在于,三日之后斩首的不是常氏兄弟,而是会将衍空和尚的手下作为替身杀了,反正他们脸上终日黑白涂抹、谁也分不清楚真伪。

这是江闻教给耿精忠一招,让耿精忠悄悄放了他们两个以市恩,再趁机把这两个江湖高手招揽到麾下。

想让耿精忠完全信任林震南是不可能的,而自己如今给林震南抢先树立了两个憨直孤僻的对手,就总是胜过像田归农这样的毒蛇。

所有势力都需要派系,耿精忠手下也不例外,相互牵制才能闷声发大财,这一点江闻对林震南很有信心。

至于耿精忠眼里的自己是不是个威胁?

江闻知道这并不重要,因为自己一切都是随手为之,立马就会远遁江湖。自己替耿精忠逼父篡权,耿精忠替自己洗白脱罪,这本来就是一桩再公平不过的买卖。

江闻似笑非笑,只能感叹这个世间娑婆无常,想当圣人就得相互算计、尔虞我诈,为什么就不能活得开诚布公、坦率真诚一点呢?

随着江闻走远,狭窄的囚室间也逐渐安静了下来,只剩下江闻的脚步声此起彼伏,终于来到了待质所最深处的某间牢房里。

牢房大门如今早已敞开,铁锁昨夜就被江闻一剑斩断掉落在地。而两个须发蓬乱、遭受非人待遇的犯人却还被关在里面,始终画地为牢般不曾踏出犴狱一步。

铁钩穿体的犯人依靠着墙壁,似睡非睡地缩成一团。

洪文定正随着锁链缠身的犯人盘坐在地,保持着五心朝天的庄严姿势呼吸吐纳,一缕缕轻烟散作白气,从他的头顶飘起、袅袅不散。

那一丝丝缠绕飘荡的白气在空气之中的形状变化不定,隐约还会化为一些诡谲蜿蜒的形状,蠖屈不伸地蠕动不休直至消散。

小石头、傅凝蝶此时也已经都在里面,凝蝶在地上画了一个棋盘,似乎想教小石头下棋,不过看样子并不顺利,此时已经快七窍生烟。

当然田青文也在一边,本来可以避免让小凝蝶脑溢血的惨剧发生,但她魂不守舍地谁也不理,只是专注地盯着练功吐纳的洪文定,仿佛世界末日与她都没有关系。

“田姑娘,你爹听说连夜走了,你有什么打算?”

“恩人在哪,我就在哪……”

田青文梦呓般说着,双手捧着脸不肯移动一下。

江闻倒吸了一口冷气,不容回绝地说道:“姑娘说笑了,飞马镖局的马行空总镖头还盘桓在城内,我会摆脱他护送姑娘回家,必然送你们父女团聚的!”

“青文知道了……”

田青文闻言瞬间变了脸色,泫然欲泣地低下了头,用柔柔弱弱的声音说道。

“青文不过是飘零江湖蒲柳人家,自然是配不上英雄才俊……家父定然会给我找个好归宿,好郎君的……”

这话说完江闻脸都绿了,好家伙这是讹上武夷派了?

眼下可不是办好事的时候,虽说田归农这人阴险狡诈、卖女求荣,但自己带着个小姑娘到处跑也不是个事儿,最好还是交给和田归农已有龃龉的马总镖头护送,到时候田青文要跑要溜,马行空是绝对不会阻拦的。

谷癴</span>  但听她这么说,江闻眼珠子一转。

“怪我疏忽了,此去关外路途遥远,田姑娘身体抱恙自然不便出行。听闻田掌门要事在身匆忙而去,有意将千金托付给福威镖局,那我就替林震南总镖头答应下来了。”

老林子,我相信你一定会帮我的对不对?!

这次的方案出台后,田青文倒是没有了刚才那么激烈的表现,沉默不语地擦干并不存在的泪珠,轻轻点了点头。

两人的说话声可能惊动了练功的人,锁链缠身犯人轻轻睁开眼,洪文定也从入定中缓缓走出,眼神格外清澈地看见了江闻。

“师父,让您操心了。”

洪文定的说话声音很轻,却能听出气息绵长悠远、气海有如潭渊,显然内功在一夜之间就精进了不少,已然弥补消解了腐骨毒所带来的后患。

江闻面带微笑地坐下,把提前预备的吃食齐齐码好,熏鸡烧酒一应俱全,随后才入境随俗地原地坐下。

“为师去了一趟朱紫坊,到官贤境六曹司拿了点东西耽搁了点时间,看来这位高人已经把你的顽疾隐患治好,还不快谢谢前辈。”

锁链缠身的犯人表情恬淡冲和,轻轻侧动头颅看着洪文定,露出了一个无需挂怀的表情。

“道长多礼了,贵徒悟性颖脱、天资卓绝,竟能靠着短短一夜功夫就将这门神功入门,当真羡煞旁人。如今我也了却了一桩心事,反倒是沾了道长的光。”

随后他话锋一转,忽然提起了江闻刚才苦衷的消息。

“道长去过六曹司?那里是前宋徽宗设立诸曹职掌之所,到如今荒废已久,为何要到那里盘桓?”

江闻沉默了一会儿,从包里拿出两本陈旧的手抄经书,摆在了锁链缠身的犯人面前。

“前朝之事早就过去,那里如今改祭地府第六曹司的鬼曹神官了,我也只是为了这两本书才前去。”

锁链缠身的犯人目光落在两本古书封皮,眼神瞬间锐利深邃了起来,晃动着浑身的铁链枷锁郑重恳求道:“道长,这两本书可否借阅一观?”

江闻随即点头,随后敏锐地发现墙边假寐的穿骨死囚也睁开了眼睛,游移不定地侧耳聆听着什么。

这两本书是化解红莲圣母和丁家公子嫌隙的关键,江闻这次也是趁机拿出来试探一下对方,如果丁家公子能表现出一丝在意,两者就总有化解因果的可能,也不枉他一片苦心。

江闻本以为锁链犯人翻阅两眼、敲定真伪就会放下古书,毕竟这两本《两仪古经》、《宝生真经》中的内容本就太过冷僻,借由历代经师翻译汉字之后,更是上僭天王太子、佛陀菩萨之号,于释经道藏全无明文记载,跟伪书无异。

然而对面这人竟然如痴如醉地翻阅着,阅读速度快到离奇,双眼也不停冒着神光,仿佛仅凭一眼就能洞穿经书中诘屈聱牙的义理,并且随之从中衍生领悟出了无穷无尽的真谛。

狭窄的囚室中依然微风吹袭、暖阳斜照,但身处其中的傅凝蝶、田青文却不约而同地打了一个冷颤,浑身只觉得如坠冰窟,洪文定也略带不解地皱起了眉,转头看向了自家师父。

最后就连懵懵懂懂的小石头,都如梦初醒般眨了眨眼,拉着凝蝶往边上退了一步,闷不作声地想要伪装成一块路边的石头。

“道长,这次真是多谢你了。”

身缠锁链的犯人猛然合上书本,抬起了须发蓬乱的头颅,谈笑之间宛如饱读诗书的老儒,尽是朝闻夕死的满足。

然后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紫檀木镶边的锦盒,平坦坦然地放在了江闻面前。

“作为答谢,这枚摩尼宝珠我持有多年,我看只有交给阁下保管才最为妥当。”

江闻打开了盒子,果然看到一颗黯淡无光的灰色圆石躺在中间,蕴藏着一条条斑斓的丝线,与昨夜曾见过的如出一辙!

“摩尼宝珠……世间竟然不止一颗!”

锁链缠身的犯人微微一笑,显然对江闻的反映出乎意料之中。

“道长看来有所不知,《往生论注》中说,‘诸佛入涅槃时,以方便力,留碎身舍利,以福众生。众生福尽,此舍利即变为摩尼宝珠,此珠多在四海龙王之中。‘世间多有碎身舍利,如此自然也多有摩尼宝珠了。”

江闻思绪如电,忽然也发现了自己遗漏的一些线索。原先他以飞天神兵身体里的摩尼宝珠,就是小明王韩林儿手中那一颗,如今想来,其实时间根本对不上。

护陵使罗铣手中这颗从宋末保管到了如今,辗转落到了黄稷手中;而小明王韩林儿手中的摩尼宝珠,是元末少林寺的高僧所赠,两个时间里出现了至少一百年的冲突,也就是说宋元之间,世间就至少有两颗摩尼宝珠才是。

“还是不对。”

江闻思考之后缓缓说道,“当初释迦摩尼身入涅槃,光真身舍利就有八万四千颗之多,哪怕十不存一,如今也会有无数的摩尼宝珠流散在外,清庭何必如此苦寻?”

锁链缠身的犯人神情微渺,唏嘘不已道。

“确实如此。佛经说摩尼宝珠来自龙脑之中,此事我也疑惑多年,直到看过你手中的两本古经,我才知道其中的奥妙。原来所有人都弄错了……”

他将手掌轻轻抚在经书上。

“所谓的龙无形无相、难以捉摸,在堪舆家口中是山川形胜的经络腧穴,如人身之血脉,故而福州城中的祸患,能用摩尼宝珠化解。”

“而在摩尼口中的龙,喻指大威力不可胜之五毒。所谓的摩尼宝珠,乃是摩尼殒身时从五毒中孕育而生,自然流露清净光明,庄严普照四方的宝物……”

面前这人滔滔不绝地讲述着自己的发现,江闻也从一开始的茫然不解,转为了若有所思。

对方口中的摩尼,毫无疑问应该是明教的创始人,而由于中土文献典籍断绝,所有人都不了解这门诞生于波斯、危在旦夕的宗教,故而都把佛祖、舍利与释迦摩尼沦为一谈。

来自后世的江闻清楚知道,作为诺替斯主义的发扬者,三世纪的先知、自觉的摩尼(Mani)是摩尼教(Manicheism)的创始人,生于公元216年,242年在巴比伦传教,277年被钉死在十字架。

276年,摩尼因刻意宣传异见邪说即将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相传在审判之前,与他交好的波斯祆教大祭司曾故意问他,希望他为自己辩解:

“法庭宣称你主张禁止婚姻,以促使世界的毁灭吗?这是你的本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