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紫衣杏眼圆睁,面色带上一丝赧红,转头就不搭理江闻,显然是闹起了脾气。
可江闻不以为意地坐回了椅子上,翻起了桌上那本字迹模糊的《太上元始天尊说北帝伏魔神咒妙经》——自己天天装成道士行走,结果开口总是佛经和论语,逼急了还得把光之国巨乘菩萨的妙音拿来使用,这显然是太不够专业了,得抓紧补补课才行。
原本就心浮气躁的袁紫衣站在门口生着闷气,半天也不见有人搭理,只好偷偷摸摸地转头往回看,却恰好和抬眼的江闻对上,立马又转了回去。
“袁姑娘,你要知道福祸无门唯人自召,凤家的接连倒霉本就是报应,这你还不相信?”
江闻漫不经心地说着,话音正好能飘进对方耳朵里,“君子怀德不畏威,小人畏威不怀德。凤家仗着五虎门的威势横行无忌,有威而无德,就连雷老虎都知道要以德服人,他们一家莫不是取死吗?”
袁紫衣皱眉看向江闻,忽然想起了当初要将自己娘亲浸猪笼的亲戚,嫌厌地说道:“江掌门是觉得镇上的都是君子,因此威不足以服人了?”
“错!”
江闻一拍桌子,眼中全是戏谑之色。
“以凤家这么闹,不畏威的君子不是死了就是跑了,剩下的都是小人罢了。小人处世,自然是谁的拳头大就听谁的,一见凤家吃瘪就落井下石有什么错?这难道不是凤天南自己找的吗?”
袁紫衣听到之后为之一窒,不再说话了。
雷老虎做生意虽然霸道,但是也讲究个说一不二、声誉为先,五虎门却仗着势力巧取豪夺、毫无顾忌,远的不说,当初袁紫衣的母亲袁银姑也曾遇上个渔夫,愿意照拂她们娘俩,凤天南知道后勃然大怒,竟然当即把人打死。
这样的行事已经将佛山镇视作私产,他们若是不死,其他人岂会有好日子过?
见袁紫衣面露思索之色,江闻继续地说道:“袁姑娘,你别看凤一鸣温文尔雅、有礼有节,还与你有些许的血亲,可关帝会这几日打听清楚,他在这岭南早就背了三四十条人命。”
这事情并不难查,凤家也从未打算掩饰过这些,就连在《飞狐外传》书中,凤天南也曾不无豪悍地称【某横行岭南,做到五虎派掌门,生平杀人无算。我这儿子手下也杀过三四十条人命,今日死在你手里,又算得了什么?】
还有些事情江闻没有说,但他已经能隐隐猜到,广州城里如此众多的乞丐之中,不知多少都和凤天南有着相似的仇怨,关帝会的“蓬勃兴盛”又不知道有他凤天南的多少功劳……
袁紫衣听到这些也又愣了半天,柔荑紧握住腰间的银丝软鞭,神色更加阴晴不定。
谷劾</span> 自己苦练多年的武功为了报仇,实则连一条人命都不曾加害,而自己先前还对其心生恻隐的凤一鸣,竟然已经沾染上了如此多的鲜血,不知道酿成多少和自己一般的惨剧。
然而在这些人中,又能有几个人会有自己般的福气,得到师父解救苦海,更将生死攥在自己的手里呢?
江闻很清楚袁紫衣所纠结的问题,就是在于“我本应成为的人”和“我想要成为的人”之间的差别。
凤天南即便再罪大恶极,在这个时代传统亲伦的温情面纱下,都显得不那么可恶;而五枚师太为她构建的未来再美好,在她心中仍有牵挂的时候,也总是显得不那么真实。
说到底,袁紫衣到现在所说的“弑父”使命,还是建立在非常薄弱的个人仇怨基础上,她所共情的东西,看似是自己身世凄惨的母亲,实际上则全部建立在自己的立场,复仇念头故而反倒不如原著中的胡斐,亲眼见到钟家惨死来的坚定。
袁紫衣想要实现行动上的“弑父”,需要的不仅仅是高强的武功,更还要有心理上的充足理由,前来支撑她的每一步行动。路要一步步走,江闻可以代替她进行行动上的“弑父”,为世间除去一个恶人,可心理上的“弑父”,却只有她自己能做到。
但是在江闻眼中需要担心的不是凤天南,而是无数个像凤一鸣这样的人。
他们从小锦衣玉食、草菅人命,拥有着比佛山镇上所有人更甚的自由,他们会饱读诗书、会礼尚往来、会曲水流觞、会高朋满座,会用潜移默化的方式将这手中的一切变得理所当然。
北帝庙中钟家惨剧曾真真切切地发生,一切哪怕不见诸文字,仍有血印石上的殷红直刺人目,仍有胡斐逼得凤天南远走潇湘,可当凤一鸣成为当地耆老,一言以断杀人不见血的时候,还有几个人能察觉这些本该是不应当出现的呢?
“江掌门,凤家真就如此该死吗?”
袁紫衣忽然转身,面露一抹决绝之色,眼底却不自禁地透露出一丝希冀,似乎希望从江闻口中得到想要的答案。
江闻犹豫了许久,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北帝庙外已经传来了匆忙赶到的脚步声,显然凤一鸣已经带着人来到了这里,并且人数比原先想的还要多些。
江闻与袁紫衣对视了一眼,当即从庙后的屋子躲闪起来,藏入暗处看着庙外的逶迤队伍,也慢慢听见了前头两人貌似寒暄的对话声。
“李真人,些许小事还劳烦您赶来,实在是让在下惶恐。”
北帝庙大门中抢进开道的是一个青年,二十岁上下年纪,身穿蓝绸长衫,右手摇着摺扇,只见这人步履轻捷,脸上英气勃勃,显是武功不弱。